病人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医院,其中, 还有抱着孤儿院孩子的陈夫人和街坊。
陈夫人一脸焦急地对丈夫说道:“今早上孩子们好好的, 只不过过了一个中午,孤儿院的那些孩子就一大半发起了高烧!”
老陈抱起其中一个孩子, 对着其他护工焦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孩子们抱进去隔离起来!”他回头对夫人说道, “秀芬, 你快带着还没有生病的孩子先回去,通知街坊乡亲们做好消毒, 咱们家里也是。凡是有发烧的、不舒服的,一定赶紧送进医院来!”他夫人连忙诶了一声, 便领着其他孩子们赶快回去了。
老陈的目光集中在不远处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日军飞机丢下的棉絮上,而棉絮旁边就躺着一只肥大的死老鼠。他皱起眉, 吩咐身边一个助手道:“去捡一些日本人丢下的东西拿去化验, 小心一些,我总觉得这一次的疫病跟日本鬼子脱不了干系!”
整整两日,落旌以及其他研究人员呆在实验室足足四十八小时, 他们把从死者身上采集出的大量标本以及日军丢下的谷物破棉絮进行校对着、对比着。而最后, 落旌通过显微镜, 看见的从标本中提取的细菌,和跳骚携带的细菌一模一样——她靠着椅背, 有些无望地看着死白的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的细纹像极了显微镜下频繁活动的细菌。
“林队长,病人的死亡率已经太高了, 现在该如何是好?”
有医生追问道,“中央送来的治疗疫病的特效药用过了,可是丝毫不起作用!现在不仅是老人小孩,就连成年男子甚至士兵都撑不下去了!”
老林无奈地摆手:“再等等,等结果出来,才能有办法。”
解剖室的大门打开了,林可胜几乎是跳起来跑过去:“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落旌将手中的实验报告递给他,一双杏眼里满是血丝,而她神情凝重对林可胜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老林,尸体携带的病菌就是革兰氏阴性球杆菌,那是肺型鼠疫的源头。而且,我们在那些日军投下来的东西里,也发现了带有杆菌的跳骚。”
她这话说得清楚,可林可胜慌乱却摆手说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陈医生也从解剖室中出来,闻言愤怒道:“可是铁证如山,容不得我们不信!老林,你还不明白吗,鬼子不是人!他们是吃人的魔鬼!”
林可胜摇着头,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这事关国际信誉!”
落旌将报告书往前又递了几分,眼神中燃着悲愤的光:“可是老林,不管你信不信,这一次,日本人违反了国际公约对我们发动了细菌战!”
林可胜颤抖着手指接过落旌手中的报告,不过是几张薄薄的扉页,却仿佛千钧重,而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那薄纸便在他手中皱的不成样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眸里水光明明暗暗:“日本人开着飞机坦克拿着刺刀长|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们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还觉得不够吗?一定要把所有的中国人都赶尽杀绝,日本人才甘心吗?”语气带着无比痛心,仿佛卷裹着一个人世的悲凉与失望。
陈医生说道:“上报中央吧,而我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研制血清。老陈,这件事情给我们打了个警醒,日本人在用化学武器,只不过他们有医生,咱们中国也有医生。”
落旌怔怔地看着林可胜手中的纸,耳旁是病人们痛苦的呻|吟声。现在,他们的敌人是丧心病狂的恶魔,而敌人手中拿捏的王牌却是肆虐人间上千年的病魔。她摘下面罩,用力地握紧手,低声说道:“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整个省城开始进行全面的布控,尤其是公共设施、旅馆、饭店、商店均全面消毒,对病人和家属实行严格的隔离,可这依旧挡不住病魔带走生命的脚步。
落旌在实验室里和老陈他们研制着血清与抗生素,而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伍院长留给自己的笔记上,关于东北鼠疫的记录片段。
而现在,落旌他们所面对的情况比起东北鼠疫的情形,还要恶劣许多——医生缺乏,药品储备不及,财政应付不及,病原隔离筹备不及,焚毁物品尸体的困难,更甚者,还有日本军队自外面虎视眈眈着。
此时,实验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护士对着落旌急声道:“李医生,孤儿院最后剩下的那个孩子……他想见你!”
在那一秒,在那一句话中,落旌几乎崩溃了!只不过短短五天,孤儿院中十几个感染了病毒的孩子只剩下了一个。而现在……她立马放下手中的事情冲出门奔向病房,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廊道中,落旌捂着脸哽咽着——
她答应保罗神父唯一的事情,恐怕很快快就要食言了。
星期一裹着被子躺在草席编织成的垫子上,紫绀色的嘴唇颤抖着,而脸庞透着灰白死气。他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而少年最常说的,便是等到十六岁时便去参军打鬼子。
落旌低下头手摸着他烧得滚烫的脸颊,哽咽说道:“星期一睁开眼看看,是我来了。”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强自把害怕与伤心压在了话尾的颤音里。
“落……落旌姐姐……”男孩幽幽转醒,脸颊上一双眼却黑白分明。他的牙齿打着叠,颤抖地对落旌说道:“我好冷,真的好冷啊!”
闻言,落旌连忙又抱了一床破棉被给他压着,一双杏眼里满是红血丝,透着疲惫与哀伤:“星期一,撑着一点,你是男孩子……你是孤儿院里最大的哥哥!”
星期一扯了扯苍白透紫的嘴角,笑起来:“我刚才、刚才梦到星期二星期三他们了,还有……还有神父!他在跟我说,他会向上帝祈求福音。上帝,会保佑你的。”
男孩开始咯血,却害怕把血把落旌的衣服弄脏,便撇过头去,忍着疼说道,“姐姐,你是个好人。可我……可我更想跟星期二星期三他们一起玩……你听,他们在叫我的名字……”
落旌怔怔地看着少年充满痛苦却也带着向往的眼神,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去留住一个即将抵达天堂跟最好的伙伴在一起的孩子。她没有办法,让孩子放弃那甜美的梦境,而来承受这现实的苦与痛。
于是,落旌抵着男孩的额头,颤抖的嘴角抿着一丝弧度,她轻声说道:“那,星期一你记得替我向其他孩子问好,还有……”她努力地想要平稳住嗓音,却发现还是因为哭泣而颤抖得厉害,“还有就是,替我跟神父说声对不起,让他失望了,我、我没有……没有照顾好你们。”说完这句话,落旌手捂住眼睛,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而她怀里的男孩已经永远闭上了他那双明亮的双眼。
医院的护工们上前抬起已经死去的星期一,鼠疫病人的尸体都会由医院统一处理——火化。
那么多死去的人,都变成了白色的灰,埋入地下什么都不曾剩下。
落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冷,一阵刺骨的寒意。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落旌回头,一双眼仍带着泪痕只见老林就站在自己身后声音里透着疲惫:“现在太晚了,你和陈医生都回去看看家人和孩子们吧,这个时候他们还需要你。”
“那林队长,你呢?”落旌踟蹰问道。
林可胜疲惫地摇了摇头:“医院里总要有个主心骨在这里,放心吧,我还撑得住。”说罢,他转过身朝实验室走去,瘦弱的脊背却好像山脉一样。
落旌不知道,在中国的医疗队里,如果没有这样的主心骨一直撑着,这个队伍是否早已被沉重的灾难打得肢零破碎——但幸运的是,老林一直都在坚持着,怀着信仰带领他们在这沉重无比的战争里一直坚持着。
落旌推门的时候,床上的燕儿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落旌:“姐姐,其他人呢?”
房间里一片漆黑但落旌感到无比庆幸——因为只有这样,女孩才看不到她脸上的斑驳泪痕。落旌坐在床畔抱住燕儿,声音放得轻缓:“他们都去见神父了,不会再遇见饥饿、贫穷、颠沛与罪恶,不会再有痛苦。”
黑暗中燕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他们死了?”
落旌想要纠正她:“是去了天上。每一个孩子死后都回去天堂。因为他们没有罪。”
燕儿紧紧地抓住落旌的衣角,说出让落旌感到震惊的话:“不,我知道。他们不是去天堂,而是去了焚尸房。”落旌浑身一冷,更加紧地抱住了燕儿,只听女孩继续说道:
“当初,我们被关在黑房子中的时候,穿白大褂的日本人每天会定时从房子中点人出去。那些人出去了就一定会死,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娘……她在我们面前端着手疼得没了气,她就被日本人抬去了焚尸房。”
大人所谓善意的谎言早已被看尽人性罪恶的孩子戳破,恐惧与仇恨早已被战争用来玷污了孩子纯真干净的灵魂。落旌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应该归咎于谁——
是发动侵略战争丧失了人性的敌人?
还是无能为力到连国家与同胞都保护不了的他们自己?
燕儿再一次谈及集中营的事情时,她已经平静许多,也许是女孩早已从心里将落旌看做了救命恩人,甚至,是亲人。被放出来的时候,她跟豆包被那个日本医生威胁说,不可以和其他人说出秘密,一旦说出就会重新被抓回去。可是,孩子遇见了自己依赖的人,总是忍不住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