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日本人出其不意的偷袭,这一次湖南站场上过来的伤兵尤其得多。
整个伤病医院一直到凌晨三点,所有手术室的灯才缓缓地暗了下来,而每个医护人员都是精疲力竭到了麻木的状态:不知疲倦地做着手里的事情,疲惫不已地听着耳旁不断传来的呻|吟,忐忑仓皇地等待着下一场夜尽天明。
在这里,生死人命变得如同蝼蚁般轻贱。可是麻木中的人们,却不愿意放弃半点希望。
因为,这个满身疮痍的国家还没有绝望;因为,被视若蚍蜉的中国人还存活在这世上。
夜色沉沉,如同一面无边无际的黑幕,笼罩在人们的心上。
而黎明的光缓缓地、缓缓地,就那样不动声色渗过了那面黑幕的缝隙,微弱又顽强地洒了下来,执着于为这片荒芜天地里的人们迎来半缕希望。
落旌提着陈夫人送来的一罐鸡汤,悄悄推门而入。张宗灵接到了新一轮的战报已经离开,而房间中正安静地躺着重伤的青年。鸡汤是陈夫人特意炖的,因为知道陈医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落旌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推拒,可陈夫人却不在意地笑着说,那只是他们家给伤员们的一点心意。
病床上全身都缠满了绷带的慕轩犹自昏睡着,而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见钟摆的流淌。落旌将那罐鸡汤请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紧紧抿着嘴角,目光带着难掩的心疼打量着段慕轩,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被纱布包着的眼角。
窗外最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地下着。
一旁桌子上翠湖色的灯盏幽幽地发着光,光束下那罐鸡汤袅袅地散发着热气,而桌上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诺尔曼的署名。红十字医疗队的分配名单已经确认下来,落旌将要接替诺尔曼成为华北战区新一任的医疗队队长。
昏黄的灯光下,落旌眉目轻触地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落旌,你好:
因为病情的加重,我将选择在一个星期后离开中国,回到我的故乡,但如果那时你尚未赶得及交接工作,我将不能同你面对面道别了。
当年,我跟着你来到了中国这片古老质朴的地方,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勇敢顽强的民族。这里人们骨子里的血性让我感到惊讶,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相信这场战争会一直打下去,直到中国和全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胜利。我手上的伤已经不允许我再拿着手术刀救治受伤的士兵。
我很遗憾,我将要离开这里,不能再与你们并肩战斗下去,可是请相信,我会一直虔诚地祈祷中国终将迎来自己的胜利。
……
落旌转过头,目光里涌动着水汽,不无担忧地看着病床上的慕轩。她想了想,微微抿住嘴角提笔在回信写道:“诺尔曼,我感到非常抱歉。在这里,我出了一些事情要耽搁一段时间,恐怕不能和团队按时到达。一旦解决好我的事情,我将立即启程出发接替你的工作。同时,我也真心祈祷你的伤势能够早日康复。……”
将信放进信封中装好,落旌关上灯,而一间狭小的病房便再次重新归于黑暗,只是窗外已现薄凉微光。伴着缠绵柔软的滴答雨声,落旌轻轻握上慕轩打着绷带的手,却怕弄疼了他。她不敢想象,如果眼前的青年出了什么事情,她该怎么办。
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握着慕轩的手,嘴角抿着一个微笑,可是声音里带着哭腔:“慕轩,快点好起来。你说过的,等战争结束了,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建一个新家的。”
只要一想到青年浑身的伤,落旌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窗外天光缓缓地穿过雨幕透过玻璃洒了进来,落旌嘴角抿出一个恬淡的弧度,可是那双好看的杏眼里却是水光涟漪成一片,恍若幽谷里被雨水惊扰的深潭。半响,她缓缓说道:
“十六岁那年,我在病房中醒来时看见你,就想着要嫁给你。”
“这人世那么多人,可让我想披上嫁衣的,不过只有一个你。”
老林说,病人的耳道大量出血,听力恐怕已经严重受损。也许他还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也许,他已经听不清楚自己说的话。良久,她终于撑不住趴下去隐忍地抱住犹自昏迷的青年,将脸埋进被子,而肩膀颤抖得厉害:“……所以,慕轩,你不可以丢下我。”
“……不要怕。”
安静的房间响起这句话时,窗外雨水正从檐瓦上飞落,让人轻易以为那是幻觉,又或者是从其他处传来的伤兵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哼声。
落旌猛地抬起头,却不想被大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她双眼红得像只兔子,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仍然躺在病床上的段慕轩。青年的一双眼睛和耳朵都被纱布包得严实,而面容平静得瞧不出任何波澜。可是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确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落旌握住他的手,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激动,忍不住破涕为笑:“慕轩,你醒了?”
段慕轩微垂的嘴角微微抿着,闷哼般地嗯了一声。当麻药的药效过去,他浑身的伤口都疼得厉害,尤其是脑袋,疼得像是被人用铁锤一下一下地重击着。然而,慕轩轻轻抬起手,略显粗糙的指腹轻碰着落旌脸颊,描摹着女子的轮廓,低声道:“阿落,我不会丢下你的。”
那一句话里,落旌死死地抿着嘴,唇角的线条颓败得一塌糊涂。段慕轩的指尖摸到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你怎么哭了?”
落旌吸了吸鼻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眉目轻触地问道:“慕轩,你有没有哪里疼?”而她发现自己说话时,蒙着眼睛的慕轩一直微侧着脑袋,似是在努力分辨她的声音。落旌心猛地疼起来,凑到他耳旁重复,“慕轩,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却不想,病床上手脚不能动弹的青年却是微微一笑,他高挺的鼻梁碰到落旌小巧的下巴,带着几分柔软的味道:“不用担心,我能听得见你说话,很清楚。”
当炸|弹在他身后爆炸,他就觉得脑袋在那一声轰鸣之后疼得快炸裂掉,耳朵嗡嗡地响成了一片。他能看见张宗灵焦急地朝自己这里吼着,可是却听不清楚炮火硝烟中的青年到底在说什么。那个时候,慕轩摸到自己耳洞中流出的鲜血,大概就知道,自己恐怕快要失去听力了。
然而如此幸运的是,他仍然听得清楚落旌的声音。
甚至当其他声音越发模糊,在他的世界里,阿落的声音越发清晰。
落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红着眼眶笑起来:“哦对了,陈医生的夫人她煲了鸡汤送来,你一直没有进食过,不如现在我喂你喝一点吧。”说着,她就打开了保温桶,小心翼翼地拿勺子舀着汤一点一点喂给段慕轩。
然而段慕轩只是喝了两口,便皱着眉说道:“阿落,不好喝。”他微垂的嘴角轻轻撇着,脸颊旁的酒窝若隐若现,神情带着几分嫌弃。而青年这副样子不禁让落旌想到了当他还是段府六少爷时的模样,没想到进入军队后,他还带着这一点。
落旌舀了一勺尝了尝,摇头嘀咕道:“我觉得陈夫人的手艺不必当年的刘婶差啊。”
侧着脸的段慕轩仍旧撇着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鼻子灵,这鸡汤里有股怪味。”
闻言,落旌疑惑地又尝了几口,还是没尝出慕轩说的怪味道。她抬起头正想说什么,便见到慕轩嘴角那抹不去的得意弧度。她摇头失笑,神情带着几分无奈:“我不太习惯喝这些东西的,慕轩,这是陈夫人特意为你这个病患熬的,你别辜负人家的心意。”
她想起来,从前在段府的时候,段慕轩总会打着难吃的幌子然后把各种好吃喂给她:东街的玫瑰酥、西街的糖面人还有夫人专门给他买的零嘴,但他自己偏偏最爱的,还是街边的烤红薯。
“别人熬得有什么好,我想吃你做给我的。”段慕轩带着几分少年气地说着,然而剑眉却还是忍不住皱了一下,可又随即松开,过了好半响他才幽幽说道,“阿落……你说些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尾音带着几分轻颤,可又被他强自压抑下去。
落旌握住他的手:“你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青年抿着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只要是你说的,就好。”
落旌靠在床边,闻言忍不住额羞涩地一笑,她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徐徐讲道:“其实有时候,我还挺想念从前我住的小院里,你亲手种下的那棵木槿树,还有你帮我搭起的紫藤萝架子。从前你虽是少爷,可……”她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可打小,你就是疼我的。”
段慕轩脑子里仿佛有钢针在搅动,被纱布盖住的脑门上浮着一层层的汗。半响疼痛过去,慕轩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捏了捏落旌的手,笑:“原来你现在才明白我疼你,不过现在也不晚。”
落旌密长的眼睫像是一片鸦羽,温柔地垂落着:“我一直都知道啊。小的时候,你会骑车带我走街串巷去吃糖葫芦、看杂戏。从前很多事情我都记得的,哦对了,你记得当年在伍院长的医院里吗?那个时候,我身上的病稍微好些了,你为了带我出去看黎明前的大雪把医院闹得人仰马翻吗?不过,也亏得伍院长没有跟你计较。”说罢,她自己便噗嗤一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