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姐儿往后翻了一页,看了看说“爹爹说....爹爹让我保重,早日去京城,缺什么告诉他;还让我谢过两位伯父,两位伯母,还有舅舅舅母、六伯六伯母。”
三太太哎呀一声,挥着帕子:“你爹爹这个人,就是麻烦多,一家人说什么两家的话!你早日把身子调理好了,伯母比什么都欢喜。”
之后三太太和贴身妈妈说起孩子经,直到珍姐儿面带倦色,便道“好孩子,歇一歇”,叮嘱裴妈妈等“好生服侍,不许偷懒”,又看了看喜哥儿,才带着人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三太太咕嘟嘟喝了一盅茶,伸手又要,贴身妈妈亲自端来,把丫鬟打发下去,“太太,方才五太太派人来说,花家大少奶奶上午过来,说,喜少爷满月了,想和我们家约个日子,与花家大太太一并过来,和两位太太、四小姐吃个饭。”
这话是有原因的:珍姐儿生产之后,花家大太太婆媳十分关心,日日过来探望,送了不少补品。珍姐儿恼恨丈夫不告而别,对花家十分不满,加上身子确实弱,索性躺在床上不起来,对两人爱答不理。
花家大太太来过三回,就没再登门,花家大少奶奶隔五日来一次,看看珍姐儿看看孩子,也不吃饭就走。
满月酒是小姐少爷必不可少的,如今花家风雨飘摇,喜哥儿身子弱,珍姐儿也起不来,喜哥儿的满月酒无人提起。
三天太拉下脸,把茶盅往案几一墩,语气没了耐心温柔,不满地道:“这孩子,实在是不懂事!”
花家大太太是长辈,就算花锦明对不住珍姐儿,就算两人过不下去,一日不签和离书,一日就是亲戚。人家上门来,你爱答不理的,对景儿就是麻烦。
贴身妈妈是明白的,斟酌着“四小姐经的事少,不如我们家贵姐儿。”
三太太哼了一声,“四丫头若是有贵姐儿一半,哼,别说贵姐儿珠姐儿,哪怕有秀姐儿素姐儿十分之一,我和她五伯母,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因这妈妈是三太太陪嫁丫头,日日离不得,三太太也就没了顾忌,“王丽蓉生怕四丫头受了欺负,惯得不成样子,七叔到底是男子,一来二去地,把四丫头弄得这么个跋扈性子。好不容易嫁到花家去,我还想,总算不关家里的事了,想不到~”
想不到,还得伺候珍姐儿坐月子,自己姑娘坐月子都是在婆家,三太太想想就心累。
贴身妈妈陪着笑,小心翼翼地提醒:“太太,依着奴婢瞧,喜少爷满月,怎么也得聚一聚,吃顿饭。”
三太太唉声叹气地,“那还用说?别看四丫头如今这个样子,真不给她儿子办满月,她呀,能拿这事跟七叔念叨一辈子。”
贴身妈妈笑道:“好在是七老爷。”三太太苦笑,“换成我们家贵姐儿,单花家,就得把我愁死。”
就像听到了三太太的心声,康庆元年七月最后一日,皇帝下旨,江西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三王爷全家招入京城,剥去王爵,软禁在京郊;三王爷心腹、党羽和参与进京之人一网打尽。
除此之外,江西巡抚、布政使是三王爷的心腹,判叛逆,斩立决,家眷赐自尽,家财没入官中;胡兆林党附谋逆,秋后问斩,全家流放西宁卫;花希圣懈怠公事,玩忽职守,杖六十,剥夺官职,永不叙用,发回原籍。
消息一出,官场人人轻松,三王爷之事总算告一段落。
花家举家欢庆,花希圣的命保住了,家人也保住了;金陵三爷、五爷和曹慎松了口气,不必连累自家了;远在京城的曹延轩热泪盈眶,女婿不必受牵连,女儿平安,钱财、不能科举什么的就不是事了。
“珍姐儿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他放下了胸口的担子,搓着手,在屋里连连转圈,“这下子好了,锦明回了家,珍姐儿也不用担心了。”
纪慕云能理解他的担忧:大表哥二表哥就是受了姨丈的拖累,大好年华的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被押去西宁卫。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向着西山拜了拜,“老爷可要请客。”
曹延轩喜气洋洋地,简直像过年了,大手一挥:“你说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告诉周管家,去北平楼定位子,再告诉六爷一声,晚上在外面用。”
菊香答应着朝外走,纪慕云撅着嘴巴,“这不算,七爷,人家想吃涮羊肉。”
曹延轩这才想起来,晚间家宴,她是不能出席的。“这有什么的,我和六哥说,请上周姨娘,你跟着就是了。”
那敢情好,纪慕云欢喜起来,拉着他袖子摇晃,“我可要穿件新衣裳。爷,您也要穿件新的,以后就焕然一新、欣欣向荣、气象一新了。”
还是慕云会说话,曹延轩笑着捏了她的脸一把,“去吧,给昱哥儿也捯饬捯饬。”
纪慕云自去装扮,曹延轩去外院见过曹慷、六哥,傍晚庆祝一番,回家伏案给珍姐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派人送了出去。之后几日,他与纪慕云拜佛还愿、吃涮羊肉,带着三个孩子去珍宝阁,逛西山,在京城安置下来。
过两日,西府大管家的长子曹秉田到了京城。
与胞弟不同,曹秉田神色机灵,口齿清晰,加上自幼识字,跟在大管家身边,一看就是会办事的。
“小人奉了老爷的话,带着骆驼(同伴),顺着官路一路走,中间封了十二日的路,三月二十四日才到纪姨娘姨母家里。纪姨娘的姨母十分欢喜,问纪姨娘过的可好,十五少爷如何,小人捡知道的答了。纪姨娘的姨母招待小人在家里吃饭,赏了小人钱。”说着,他把一个红纸包的封红给曹延轩看:“小人看着,纪姨娘的姨母眼睛不大好了,家里家外的,全靠纪姨娘的嫂子。”
说到这里,他听到屏风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问,是有人在--大概是纪姨娘。
在东、西府尤其是下人之间,纪姨娘是有些名气的:有的下人说纪姨娘是个狐媚子,有人说纪姨娘十分有手腕,有人说纪姨娘擅长做菜,总而言之,七老爷对纪姨娘有多宠爱,所有人是看在眼里的。
曹秉田脑袋不动,眼睛盯着曹延轩面前的青砖,恭声把事情细细说了:“小人和纪姨娘的嫂子找了先前去过西宁卫的邻居,问清了路,到铺子里按单子买了药,第二日就启程。”
“路上还算顺利,五月十六日到了西宁卫。顾,顾重晖日日干活,小人看着,顾重晖虽是囚犯,却没带枷锁,守卫不怎么管,上头的人也和顾重晖称兄道弟,小人在西宁卫三日,还见人端了酒肉,请顾重晖吃酒。”为了办好差事,曹秉田把顾重晖的事情打听清楚,虽是下人,也是敬佩风骨的,想叫顾大人,没敢。“见小人去了,顾重晖十分激动,问起纪姨娘的姨母,还有纪姨娘的嫂子、侄儿。两位顾小哥也在,问了半日纪姨娘。小人把纪姨娘和纪姨娘姨母的信给了顾重晖,连同买的药,顾重晖非常感激,说,谢过老爷援手。”
“五月十九日,小人从西宁卫出发,七月十七日回到纪姨娘姨母家里,把顾重晖的信给了,隔一日回金陵去。到了金陵,老爷已经来了京城,因老爷说过,这件事只能回禀老爷,小人没敢停留,又从金陵到京城来。”
曹延轩又问了些话,点头道“你这趟辛苦了,放你三天假,你弟弟回了金陵送信,隔几日必要回来的,到时候你俩一个回金陵,一个留下吧。”
曹秉田应了,行了礼退下了。
屏风后转出一个樱草色对襟褙子、玉色罗裙的女郎,手里握着一叠厚厚的信,眼睛已经湿了。
尽管猜到姨母“眼睛不行了”,亲耳听到旁人说起,纪慕云依然黯然神伤。
屋里有丫鬟,曹延轩便没吭声,牵着她回了卧房,肩并肩坐在临窗大炕,哄道“好了好了,家里人不是都好好的?”
纪慕云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地摇摇头,一会儿想去湖南看望姨母,一会儿想把曹秉田叫回来,细细问姨丈、两位表哥的事,半日才说:“七爷,您真好。”
曹延轩笑了笑,指着自己“我有什么好的?也没帮上忙。”
她固执地坚持:“您能派人走这一趟,就是帮了我天大的忙。”
自己做了别人的小妾,是纪慕云心中的痛,亦是父亲、姨母生平一大憾事。尽管姨母在信里从来不提,尽管纪慕云在信里不停地强调“七老爷对自己非常之好,好极了,好的不能再好”,又生了昱哥儿,在旁人眼里,依然是没有根的浮萍:过几年,容貌褪去,也就失宠了。
如今曹延轩甘冒风险,派了人千里迢迢探望她的姨母姨丈,姨母姨丈便知道,他待她不同寻常。
想到这里,纪慕云搂着他脖颈,红着眼睛,情真意切地道“七爷,我也会待您好的,我~您记着今日,我定会对您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