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瓷弹完尾音,起手收势,她回首看向霍青棠,道:“到你了。”
青棠慢悠悠擦了擦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又作势调了调琴弦,项仲勉也好笑地望着她,她咳了一咳,清清嗓子,轻声道:“现在已近午时了,不如我们下午再战。”
此言一出,其他学生中有人低声笑了出来,夏瓷拧眉,嗤道:“你又弄什么鬼,难道你下午就弹得比现在好了不成?”
琴艺不可速成,一两个时辰绝不可能让霍青棠取得飞跃进展,青棠看向项仲勉,希望他能帮自己说一句话,就是拖延一下也是好的。谁知项仲勉却道:“琴艺难以速成,时已近午,不若就由霍青棠为大家奏上一曲,消消大家的疲乏。”
老师都这么说了,夏瓷附和道:“你还是快弹吧,总之是要丢丑,到下午还是要丢丑,横竖都要丢丑,做甚么这般婆婆妈妈的?若你实在弹不好,不如痛快认输罢了,我也不要你三个月,依旧给我擦琴磨墨一个月便罢。”
夏瓷紧紧相逼,范明瑰一双灿烂眸子扫向她,叱道:“她都说下午弹了,做甚么要逼她?我说我代她同你比,你不肯,如今她要下午再弹,你做甚么也不肯?你是不是看她比你生的漂亮,你便瞧她不顺眼了?她即使琴艺不如你,难道你就比她貌美漂亮了?”
范明瑰将话题从琴艺扯到美貌上去,霍青棠简直要滴下汗来,屋里确实只有她与夏瓷二人穿着女装,可女子并不只有她们二人啊。范明瑰这样说夏瓷,难道她忘了她自己同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还是个灿若玫瑰的大美人,这样挑衅夏瓷,岂不是火上浇油。果然,夏瓷冷笑道:“范明,你莫不是看上我们这位新来的同窗了吧?她才来多久,你就这样回护她,你们到底是何关系?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她是个草包,所以才这样胡说一气?”
夏瓷被激出了怒意,范明瑰也梗着脖子寸步不让,霍青棠只得起身,她正要说“我认输了”,话没出口,那头就蹦出来一个冷冰冰的嗓音:“不就弹个琴么,她弹不好就算了,我跟你比,唧唧歪歪,吵死了。”
霍青棠夏瓷连着范明瑰一道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伊龄贺,那个满头小辫子穿澜衣的男孩子。伊龄贺此刻的浓眉皱成一条线,显然已经不耐烦到极点,青棠瞧过去,他的侧脸如鬼斧神工的山峦一般深刻隽永,除开他满头的小辫子和斑斓的澜衣,实在也是个极为出挑的英俊男子。
三位姑娘都没有说话,范明瑰最先反应过来,连声道:“对,就他和你比,你不同意我代青棠,那他总可以吧?”
夏瓷别开头,冷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比就比吧,想来茹毛饮血之人也不懂什么叫阳春白雪,他们也只懂得在那漠北草原苟延残喘罢了。”
这话说得远了,项仲勉赶紧拉回来,他轻轻一咳,而后笑道:“伊龄贺代战霍青棠,比试的曲目是《雁落平沙》,这就开始吧。”
伊龄贺冷瞧了夏瓷一眼,霍青棠正好将他这一眼目光看在眼里,心中揣度,这蒙古少年不是好惹的。夏瓷犹自不觉,伊龄贺已经道:“我不要你研磨擦琴。”
夏瓷冷哼:“那你想如何?”
少年没有回答,他低头勾起了琴弦,茅檐下,小桥流水人家,一带山如画。雾锁草桥三四横,烟笼茅舍数十家,百姓笑语喧哗。儿童厥厥的耍,更那堪景物佳。晚风前、斜阳下的大好风光随乐声入耳,而后又跃然眼前。最后只剩众人的愣然失神,还有项仲勉的一声叹息:“我自不如,这一曲,我自不如啊!”
胜负已分,范明瑰笑道:“夏瓷,你输了。”
夏瓷咬着嘴唇,看向伊龄贺,道:“你待如何?”
那少年头也没抬,蹦出一句话:“离我远一点,你的声音太难听了。”
☆、太湖风光
伊龄贺的言语又惹来范明瑰灿烂笑声,夏瓷眉目已经冻成冰凉,项仲勉深谙适可而止之道,凡事过犹不及,他适时道:“好了,今日的课就到这里。下午书院会安排人来修缮蹴鞠场,过几日有一场蹴鞠赛,大家下午且自行安排,可三五好友去天香楼听听评弹,亦可去得月楼尝尝新鲜点心。”
他又瞧霍青棠,笑言道:“苏州城里风光好,且去看看。”
霍青棠初次上课就被他阴了一回,遂垂眸不理会他。项仲勉也不介意,扬声道:“好了,大家这就散了罢,明日上午再来上棋艺课,明日再见。”大家纷纷起身道:“老师再见。”
人一散,范明瑰就拽住霍青棠胳膊,提出建议:“下午我们去天香楼听评弹吧,我一直想去,我娘不让。今天我们听完了再回家,岂不正好?”
范明瑰满心雀跃,青棠却道:“我要同外祖说一声,我要是私自出门,他老人家会担心的。”范明瑰又瘪下了嘴角,闷声道:“我瞧你外祖比我娘还严肃,他要是不让你去呢?”
说曹操,曹操到。提起史侍郎,史侍郎便与史顺站在了门口,后头还跟着两个丫头,璎珞与许久不见的伶俐。范明瑰的话语,史侍郎已经听见了,他从书阁的小楼上下来,已经在窗边站了许久了,也就是说,青棠弹琴,最后由他人应战,他全部都瞧见了。此刻范家丫头邀约青棠,他才带着史顺走出来。
青棠看向史侍郎,询问道:“外祖,我下午能不能去天香楼听评弹,我听完就回来。”史侍郎瞧一眼范明瑰,又瞧瞧霍青棠,点头道:“去吧,叫史顺跟着你们。”又看向后头两个丫头,交代道:“你们都要在一处,不要随意乱走,要买什么都让史顺去买,你们不要走散了。”
范明瑰一脸喜色,直道:“史家外祖,你真好。”史侍郎笑起来,范明瑰又拉着霍青棠的手,称赞道:“青棠,你的外祖可真好啊,你们怎么没有早一点见面呢。”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外祖呢,不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你有就是我有,我们都是一样的。”
霍青棠也被范明瑰摇得笑起来,“是啊,我外祖父好着呢,不过是我有,你是没有的。”
两人说着说着都笑起来,伶俐和璎珞站在旁边,史侍郎又交代史顺:“几个丫头在一处,你费点心思,她们要吃什么,要买什么,都随着她们。只有一点,莫要玩疯了,天黑前要回来,可都明白了?”
两个小姐带着两个丫头,四个姑娘叽叽喳喳走远了,史顺瞧她们一眼,低头道:“是的,老爷。我会看好姑娘和范家姑娘的,老爷放心。”
史顺跟上去了,史侍郎才皱起了眉头,霍水仙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怎的将青棠教导成这幅模样?他眉头紧锁,难道是那张氏从中作梗的缘故?
张氏?还有霍蝶起那孩子,亦是一样懵懵懂懂的,那就不是张氏的缘故了。史侍郎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青棠与蝶起教育的连续失败,他皆将源头对准了霍水仙,定是霍水仙失责,否则怎么任凭女儿毫无章法的长大。
诗书礼乐,不通诗书是其次,礼崩乐坏是不行的。尤其是女子,女子终要嫁人,能不能与丈夫琴瑟和鸣,琴瑟即是关键。想到此处,史侍郎打定主意,要将自家外孙女的琴艺提起来,青棠还小,但愿还来得及。史侍郎一时觉得任重而道远,对女婿的怨念又增重了几分。
天香楼就在太湖边上,与得月楼隔湖相望,史顺订了包间,几个姑娘在里头叽叽喳喳。璎珞自离开扬州以来,一直带着一种无言的失落,此刻,乍然见了旧人,又对着如画美景,也是开怀大笑了起来。青棠瞧了璎珞一眼,她特意凉了璎珞几日,随她整理心情,如今见她心情好转,也是扬起嘴角笑起来。
湖面上有几艘龙舟缓缓驶来,范明瑰惊诧道:“哎呀,都进了五月了,后日,后日就是五月五了,端午节,湖面上要赛龙舟的。我娘往日都包好粽子做好香包了,今年也没见她准备,害的我也不记得时日了。”
“今年咱们才搬来,许是夫人太忙,没得功夫替小姐做香包罢了。至于粽子,铺子里也有卖,小姐若是想吃,咱们便买一些回来也是一样的。”伶俐接了话,范明瑰嘟嚷道:“铺子里买的能一样吗?”
璎珞从怀里掏出几个香包,笑道:“范家姑娘快别气了,我这里有香包,里头装了薄荷、艾草和铃兰,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选一个回去戴。”
璎珞的绣工好极了,几个香包的针脚细细密密,严丝合缝,范明瑰笑着凑上去,嘀咕道:“黄色也好,紫色也好,哎,这个绿色的也好,好难选啊。”她拉青棠的手,“来,你帮我选一个。”
霍青棠正趴在窗口看一艘艘路过的龙船,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想到了伊龄贺那满头的辫子和斑斓的澜衣,范明瑰问她哪个好,她头一回,就瞧见了那个鹅黄色绣着粉白铃兰的香包,鬼使神差说了一句:“黄色好,黄色适合你们。”
适合你们?适合范明瑰,也适合伊龄贺。说完,霍青棠猛地回神,范明瑰与伊龄贺有甚么关系,一个来年春天就要嫁人,另一个是前朝遗族,他们能有甚么干系。范明瑰道:“我们,我们是谁?”
霍青棠笑道:“你和伶俐,你们都适合这个香包。”
范明瑰取了黄色的香包,璎珞轻声问青棠:“姑娘,你喜欢哪一个?”
主仆二人因离开扬州而生出分歧,璎珞不舍霍宅,霍青棠有意冷淡她。此一时,璎珞奉上心意,霍青棠微笑,夸奖道:“这比上次送给范姐姐的荷包还要好,都很漂亮,可真难选啊!”说罢,又低头细细挑选起来。范明瑰将其中一个淡青色杭绸绣夹竹桃的香包丢到霍青棠怀里,笑道:“别选了,这个好看。”
璎珞也笑,“是啊,这个适合姑娘,这里头还有皂角,姑娘闻闻,是不是很香?”范明瑰嚷道:“好呀,她那个是特别的,璎珞,你偏心!”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将这几天的小小不快都揭开。往事翻篇,史顺也过来凑热闹,“璎珞姑娘,能不能赏小的一个,小的也眼馋得很。”
范明瑰笑道:“去去去,女孩子的玩意儿,你凑什么热闹?”
史顺接口道:“小的也想做女孩子,无奈今生这个愿望不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