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知道他为何要气,莫不是是白日和宁相处,以至于让他错生出一丝妄念?
可见是自找不痛快,他在晋阳三年,听燕人讲过不少话,也没学出个样子,公羊月那字句腔调,不是自幼耳濡目染,根本说不得那般好。手札上的东西一点没错,他公羊月就是装蒜,撒谎精、大骗子,谁信谁是蠢材。
公羊月烤兔,没个香料,便就近采了些香草碾碎,火苗一熏,芬芳四溢。双鲤早已垂涎三尺,扑上前去撕下一个腿,狼吞虎咽:我的我的,别抢!哇,好香欸,晁哥哥也来吃啊!
晁晨没动。
他怎么了?
公羊月十分淡然:修炼成仙,要辟谷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双鲤一边咀嚼,一边回头望去。山风扬起帻帽上的巾带,与长发凌空搅弄,那青衣的文士垂眸,盯着身前的薇草一动不动,火烧云倾落的彤色落满身,拉出剪影颀长。
光线昏惑,一时容貌难辨别,只见他神色落寞又温柔。
双鲤吃完那只兔腿,吮吸手指,还觉滋味不够,又去掰扯最后一只。公羊月直接飞出匕首,穿透骨头,撕下连片的肉,扎在晁晨腿边的青草地上。
你不是说双鲤吓掉了魂,抱膝搓手,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呵,我就知道
公羊月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语带嫌弃:饿死还要收尸,麻烦。
借口!双鲤气鼓鼓打断他,你就是见色忘义。
彼时闲坐一旁的乔岷正从鞍马上解下水囊,闻言差点失手打翻。公羊月则坐直身子,剑指朝小姑娘点了点:注意你的措辞。
双鲤没觉得哪不妥:那见色起意?
免她再口不择言,公羊月扶额,觉得是时候该找人收拾,遂摘了根狗尾巴草指挥:晁晨,明儿开始你教她念书。
双鲤拒绝:我才不要,能识字就行!
这丫头什么小性子,公羊月哪不门清,典型吃软不吃硬,也不吓唬她,只哄道:听闻帝师阁阁主聿修厥德,博闻强识,最喜与人辩公孙龙的《坚白论》,你不会想登临有琼京,与之攀谈,却答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吧?
双鲤吃这一套,当即兔腿也不吃,欢欢喜喜跑至晁晨身旁,攀着他的胳膊,满面堆笑:晁哥哥,你教教我呗。
晁晨没应,朝公羊月烦去一眼。
你在看什么?这草有何特别?双鲤把脑袋往前一支,没站稳脚跟,扑到了地上,顺手撅了一把,抖去褐泥,只留下深紫色的小花。
昔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亡。
采薇而亡?
见小姑娘一脸惊奇,晁晨便耐心同她讲着故事。
说是那《史记》曾载,今幽州之地,筑有一国名曰孤竹。孤竹国君生有二子,皆为当世仁杰。后武王姬发伐纣,天下归周,二子觉得姬发以其诸侯之身伐天子,兴干戈,是为不仁不义,因而不肯吃周朝的粮食苟活,最后于首阳山采薇草充饥,以至饿死。
说到最后,他竟生不忿,唱起伯夷与叔齐死前歌辞: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注2)。
以暴易暴
公羊月竖着耳朵静听,总觉得晁晨一字一句,皆意有所指,不由地轻哼一声,对于他那弯弯拐拐的小心思实在瞧不上。
双鲤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捧着下巴感叹:这就死了?换作是我,才不管什么周粟李粟,活着可不必什么都重要?也没见武王因此还政于殷商,人死了就是一抔土,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得,那劳什子仁义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
一生求直,乃名士夙愿。晁晨紧握双拳,但对着半大点的丫头,他又不像对着公羊月能唇枪舌剑讽上几句,最后只捶了一把膝盖,连声叹息:纵粉身碎骨,但求仁得仁,也便了无怨怼。
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眯着眼,不去听他那大道。
这时,乔岷提着水囊走过去,站在双鲤身后三丈外对晁晨开口: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晁晨不动声色问:你们不是一道的?
是一道的,乔岷颔首,抬头看去孤鹜横飞,想到远去辽东的高句丽,不由地轻声说,但若是走投无路,也许就不是了。
有意思。
半晌后,晁晨拔出匕首,捡起尚有余温的兔腿,撕下肉来慢慢咀嚼。乔岷坐下喝酒,双鲤继续缠着人讲故事,公羊月被冷落在旁,装浑不在意装不下去,不等人把东西吃完,抄上剑打发人去干活:晁晨,去打点水来。
双鲤灵机一动,学着公羊月的样子,板着脸使唤人
小晨子,去把水囊灌满,坡底下柴也捡来,火生旺点。
公羊月一脚将她踹开:我的人只能我使唤。
双鲤骂了一声小气,看晁晨已起身,没了故事顿时毫无乐趣,只能把目光转向乔岷,追着他满山头到处跑。
公羊月往石头上倚靠,双手枕在后脑,笑眯了眼,惟恐天下不乱,时不时对双鲤喝彩助威:不错不错,明年今日,你的轻功有望跻身江湖前十。
晁晨干完活,刚准备坐下歇息,公羊月拿剑柄敲了敲石头:过来,石头太硬,硌着脑壳疼。
你可以枕包袱。晁晨面无表情提拎了两只扔过去,自己双手抄着袖子,站在一旁。
双鲤那死丫头指不定在里头塞了些扎头刺脑的东西,公羊月把包袱踢开,拿言语激他,你们不是自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智,饿体肤,才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注3),何况说着他以手抚摸断剑,微微一笑,礼义仁智信缺一不可,你方才大谈有仁有义,眼下怎可言而无信?
晁晨深吸一口气,不甘走过去,把手递上:倒是舌灿莲花。
公羊月不接话,满意地往后靠。双鲤瞧见了,两眼放光,忙挤过去占住中间,对乔十七挤眉弄眼:羡慕吧!
羡慕羡慕,乔岷嘴角一抽,猛灌了一口酒,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双鲤扮了个鬼脸,背心向后躺,公羊月见机把晁晨推开,那小脑勺咚的一声磕在石头上。小姑娘抱着脑袋眼泪哗哗,晁晨看着都疼。
石头缝里有虫,小心钻你耳朵,把你脑仁吃掉!公羊月不厚道地继续唬人。
晁晨看不下去,把小姑娘往怀里护。双臂还没圈住,哪知双鲤一蹦三尺,连跑带跳离开了巨石,挪到别处。回头醒神,知道着了公羊月的道,顿时委屈巴巴:可是草地里也有虫子。
拿她没辙,公羊月利落地脱下外衣,罩了过去。
双鲤捏着衣服衿边甩了甩,平整地铺在地上,故意脱靴拿臭脚在上头踩了两下,冲公羊月耀武扬威,看得晁晨几次想说话都憋了回去。
没及笄的丫头还能怎样,宠着呗。公羊月一副老父亲操碎了心的口吻,不过不能教她得寸进尺。
看着小姑娘的笑颜,晁晨不禁失笑。
可回过头去,又笑不出来了,只见公羊月盯着他,一动不动。
你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