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门房的唤,说是有人找。
杜孟津应了一声,走神不慎将丹青笔上的墨汁滴在仕女手持的伞面上,那本欲着笔桃花的空白,瞬间舞成云烟。
若是贵客,请到斋中便是。毁了一卷好画,他心中顿生烦躁,出门前,还不忘朝门房数落了一句。
看门的是个少年,低下头,好不委屈:那姑娘说,请斋主在门前与她一晤。
布鞋踩过积水,杜孟津按住铜绿门环,将虚掩的木门拉开。阶前立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个半大的男孩,男孩儿生得粉嫩可爱,可惜是个少年白,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人,不爱笑,还老是板着个脸。
听得动静,女子将伞柄稍稍抬高,露出清丽的容颜,和一头用木簪别住的乌发。
姑娘是
杜孟津心头砰砰然,若非背后是沙漠独有的黄土石头房子,就着这木门黛瓦冷雨青灯,只怕要疑心身临江南。
瞧这副打扮,纵使人不开口,身份也已了然。
庾云思递给杜孟津一只竹筒:你需要这个。
竹筒里是裹卷起的两份契书,留有妓馆和赌场两位东家的指印和私章。杜孟津手一抖,不太明白她的来意:这是?
见面礼。
庾云思退了一步,随即转身而去。
杜孟津着实震惊了一把,胸腔里那颗心,却要跳出喉咙似的。这契书解了燃眉之急,来得太及时,及时到他很是失态,也全无风度,仿佛刚才那一刹那,他才是那个怀着情愫的小女儿,而门外站着的是侠肝义胆,救人水火的威武男儿。
等等。杜孟津胆气横生,一把握住庾云思持伞的手,捏了个借口将人留下。
小姑姑,我们还要走吗?男孩儿仰起头。
庾云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杜孟津一并,走入荒唐斋:不走了,自今日起,我们暂且住下。
竖着耳朵偷听的杜孟津听见那声称呼,不自觉松了口气,走起路来也觉得虎步生威,以至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你怎地比我还孱弱?小孩心直口快。
非也,在下乃是有美同游,欣喜若狂。待庾云思看过来,他便将目光溜向别处,假惺惺对那小子问,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我叫庾明真。小男孩笑露缺齿,一脸贼兮兮,书生,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芳名?
啊,魂梦相牵,我已了然。
庾云思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也并非要借庾家祖上的威风做那锄强扶弱的豪杰,帮助杜孟津只是借力京兆杜氏的敲门砖,以她的性子,难以委身乞求,于是便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教人亲口挽留。
祖上训诫,后人多有蔚然之风,她亦然。因而,走进这一方斋院的同时,她便道明了、来意
她们远赴大漠,是来寻一座塔。
西域何其广大,想要寻一座不知位置,不晓名号的塔,非寒暑之功。庾云思在荒唐斋中留了三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帮杜孟津镇场子,而随着荒唐斋的壮大,杜孟津几乎掌握了敦煌附近所有的江湖势力,终于在第三年,探得消息。
探子星夜兼程传回消息时,正是晌午,食过午饭的杜孟津正在斋中瞌睡,听得通报,外衣不整,趿着鞋子便冲了出来,可在握着地图的一瞬,他却犹豫起来,他怕,怕庾云思得偿所愿,便会离开,更怕当中艰险,两人会别如参商。
你在发什么傻?庾明真蹲在回廊的横座上吃酸梅子,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嘲讽。
没想到酸梅倒牙,才说了一句,便只得捧着腮帮揉皱了一团白脸。
杜孟津本想问你姑姑喜欢怎样的男儿,却不曾想,脱口便说成了:你觉得你还缺个姑父吗?
你说你吗?庾明真觉得有些好笑。
杜孟津不开腔了。
他喜欢管庾云思叫八分姑娘,因为这个女人做事不决绝,说话不尽满,从来淡淡如水,即使开怀,也不过抿唇一笑。这样的人,比起自身这等红尘俗客,却是难以猜透心思,偶尔有一两件事叫她动容,都足以令他欢天喜地。
他爱这细水流长的温情,却也患得患失。
你最好自己跟她说,庾明真劝了一声,有些别扭,她没告诉你取到钥匙哎,你自己问去!
最后,杜孟津屈从于自幼的教养,做不得隐瞒便将探得线索之事如实相告,于是,商议之下,他们决心打开那座尘封的塔,将时间定在月圆夜。
那一年,历经南渡重建、王敦谋逆、苏峻叛乱的晋室,渐渐恢复元气,趁北方魏赵混战,竟也举兵北伐。远在瓜州避难的群儒,得知消息后士气大振,不乏有人牵头,想将当初于城破流亡中抢护的典籍、宗卷、家书和这些年经营所得,偷偷运送去江南。
国破山河失,是这些远在万里外的游子,唯一能尽到的绵薄之力。
一次定是难以全部交付,这个计划定下,便是数年甚至十数年,由几大家共同出力,荒唐斋统一安排,那时汉商蔺光尚在,且杜家主家在长安势力庞大,必要时可从中牵线,借助商队的力量。
万事开头难,怎么走,却一直无法敲定
是入关走雀儿山南下蜀中,乘水路过江陵进入江左地界,还是走陇东过三关,从淮阴南渡?
局势多变,且路途坎坷,没人能保证。
都等前人开路,后人好少走弯道,无人自荐又至关重要的情势下,杜孟津决定由杜家本家,亲自送这第一趟。
为了十日后能陪同庾云思出塞,他提前做好了部署安排,又留出了足够人手看家护院,最后花了两天在家中宝阁挑拣,最后选了一支祖传的白玉兰簪,贴身收着,寻思路上若时机得宜,便道出心意。
然而,天不随人愿,当晚有消息传来,苻健入关,去王号,似有意向晋国归附,素来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称的京兆杜家当即处于风口浪尖。
石赵败于冉魏后,杜洪有心窃据长安,山高皇帝远,当个土大王,自此,半路杀出的苻家人俨然成了心腹大患,且这大患还名正言顺人家恭服京师,自称循正朔。杜、苻两家剑拔弩张,尤是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身为同族的杜孟津想再借杜家的手过长安,便难上加难。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接头蔺光,然后那胖子却因长安公府亦受危机而腾不开手,只能许诺分出部分力量,但必须得杜孟津亲来,才得放心。
瓜州那么多人盼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有的妻离子散,有的老来兵残,日日夜夜东望故土,好不容易寻着这次机会,能随物资一同,将心意锦书传回
杜孟津无法拒绝,他只能留书庾云思,请她将日程推后,待自己归来,再行寻觅,随后连夜跨马,直入长安。
命运弄人,也就是收到手书的这一夜,庾明真犯病呕血,再耽误不得,思量之下,庾云思决心一人远赴瀚海。
她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因病流连榻上的孩子,只托付斋中人好生照料。
庾明真昏睡了好几日,他从梦寐中惊醒时,望见天心色变,只觉冷汗淋漓。让他害怕的是,在哪里都找不到他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