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铁匠刚跟人送斧斤回来, 瞧他二人犯难, 便凑上前瞅了眼,可惜他只会打些个农具刀斧, 所学技艺又是老辈子手把手教导,对于半个字不识的他来说, 那所谓的六齐配比冶炼法压根儿没听过,却是爱莫能助。
好在那铁匠是个有心人,只说他那个含饴弄孙早不打铁的老师傅正好也在族中,几十年熟手,兴许能有法子补救。
二人便带上家伙与他同往。
老铁匠就住在南坳口的坡下,家里两条狗一圈羊,这时辰孙儿在毛毡屋里头睡得正香,老婆子是个稳婆,叫部落里一大嫂子给喊走,就剩他一个,坐在小马扎上用锉刀削木条,给破陋的栅栏加固。
鹿归大师!年轻铁匠隔着半个坳地,老远唤上人。
天色昏暗,老铁匠放下锉刀追出来,愣是找了许久才找清人,一看是自家徒弟那个楞头货,立刻骂上:大什么师,你见过大师整日在家给奶娃子把尿的吗?扯着嗓子眼喊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出去打铁不要随便跟人说你是我徒弟!
大个子一听,倒没觉得委屈,就挠着头傻笑。
点上灯,晁晨这才看清那铁匠模样,乍看去,面色烟锅底,整个一精明小老头,若不是宽肩阔背的上半身,还真跟打铁人不沾边。鹿归穿着破补丁的袄衣,脚上一双靴乃是新旧黄白的皮毛拼接而成,年生过久,用沾水的牛皮细绳缠裹,就方才跑的那几步,直教人担心多走走便会散架。
一瞅还有客,鹿归便又咧了个笑,拽拉着徒弟往一旁小声说:做得对,有外人在,是要叫大师!说着他还展了展肩,有些自得,说说怎么回事?打错家伙叫客人找上门?行吧,谁叫老子是你师父,赔罪你去,东西我给看看。
徒弟一听有戏,拍着大腿乐呵着:哎哟,不是!他们要打风铎,不过失了手感。年轻铁匠说得委婉,要不是他说是风铎,鹿归接过来瞧看,还要以为这堆破烂玩意是个钵子。
公羊月开门见山问他能否复原。
复原?你这不是猴子捞月做梦呢吧!鹿归对于手艺上的事儿向来快言快语,这一听,立即怼了回去,不过看在他气度非凡,不像是个破落户的份上,便捏着嗓子假意端坐琢磨,不过要另打一只,倒是能行。
有劳大师!晁晨是个实心眼,立即拱手作揖。
可鹿归却没动,眼皮掀开一条缝,嘴上笑开一朵花:老头子腰腿不好,这都多少年没做过活了,可不敢
公羊月把剩下那一半钱币扔过去,鹿归啥话也没说,利索地去屋里找家伙,看得晁晨是哭笑不得。
对比之下,他那徒弟还真是个实心眼子的老实人。
主动给付和被人讨要,总是差点味。
这个鹿大师
公羊月抿唇不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拿人钱财,自是得好好干活,鹿归倒是没偷懒,立刻把废料丢羊圈里头,重新从箱子底下翻出些石头,一边动手一边唠叨:别说俺磕碜你们,那东西看一眼就是回不了炉的,只能扔,挣两个石料钱哪不该,救急也有底线,要吃饭的人哪能倒贴?
听清话,晁晨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低下头,主动走到陶泥堆子前帮着给模具画图。
锻造的全程里,公羊月一直同那老铁匠讨论。听过他说的步骤,鹿归却道:什么钟鼎之齐我不晓得,不过你料放得确实没错,锡石多放,再漂亮的金器都是累卵,一碰就稀巴烂。你错就错在,打法不对,你看我
而后,鹿归再没多话,专心致志直到成品出,这才收了家伙,坐下来闲话。
原是如此。公羊月不得不承认,光看不练假把式,他以为他从前看会,但实际深钻下来,学问深,还差得远。
鹿归大师挂好铃舌,把羊毛搓捻成线,串在上头,扔给俩小伙,自个坐下来啜了口羊奶,随口道:说起来,二十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打砸过一个占风铎,听说是给他婆娘打的,巧得很,他用的也是铸剑的手法,那时候我还没徒弟蛋子呢,好心就帮了他一把,他两掌一合,拍得啪啦响,你们说说,这种事净让我给摊上,不晓得这叫啥缘分!
炉子里的柴枝噼啪作响,四野里却沉寂地连蝉鸣虫叫也无,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缘,或又不是缘,孟子曾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注)。在下反倒觉得,是命运时然。
什么为?什么痔?人生痔跟命运有个狗屁干系?鹿归支起脖子,他口头能说上几句汉话,但要通晓古今文志却还是过分为难,但他性子豁达,虽说些诱人发笑的话,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反倒腆着肚子,咕咚灌下整壶羊奶后,闭上双眼,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一边细细回忆:现今是登国十一年(396)吧,那就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建国三十五年(372),对,就是我家二小子出生的前一年,邻家的大嫂子从草场上带回来一对夫妇
东晋咸安二年,也是代国建国三十五年。
这一年,大司马桓温权倾朝野,晋国举国之下人心惶惶,简文帝司马昱无力可抗,临终遗言,欲告桓温少帝能辅佐则辅之,倘若不能,君自可取而代之。此举不啻于拱手让江山,太原王氏王坦之闻言,忧愤交加,当夜入宫直言进谏,并当面撕毁诏书,恳请另立,保全晋室天下(注2)。
这一年,外敌环伺,内有忧患,江左岌岌可危。
这一年,武林风波亦不平,南武林围攻天都教,直逼哀牢山云河神殿,巫咸大祭司死,白少缺继任新教主。同年,夏,帝师阁飞白书传天下,邀众豪杰上有琼京观云门祭祀,秦国苻坚麾下六星将挑山门,先阁主之子师昂归来,力挽狂澜,一姬姓少年出头,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自此名震江湖。
这一年,对于远在黄河以北的公羊家来说,是改写命运的一年。
开春后,风如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早起,更是咳嗽不断。
北典农城偏僻苦寒,城中并无医馆和坐堂大夫,偶尔倒是有游方郎中,但许是气运不佳,今儿是一个也未碰着,公羊启只能按从前山里的土方子,花些碎钱请农人采摘部分,而余下的,他则亲自上贺兰山挖掘。
日上中天,过山的行客骤增,路上拉车摆摊的贩子也多了不少,最打眼的就是卖风铎的手艺人。
下月便到风如练的生辰,他相中了一只占风铎,想买来作贺礼。
然而,一个戴着毡帽,系着满头小辫的少女忽地挤到摊前,随手掏出宝石,撒豆子般扔在匠人装钱物的瓦钵中,朗声道:你手头这个我要了,不过要镶上七珍,喏,东西都在这,剩下的算你酬金!
宝石足有九颗,个头不大,但纯净无杂,显然不菲,除去紫金、琉璃、砗磲、琥珀等七宝,还余下两颗。
那匠人当即把眼给看直,可他却拿不定主意,毕竟东西已许了上家,那个腰挎宝剑的男人,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不太好惹,只能眼巴巴望过去,盼着人能知难而退,别教他生意为难。
哪知公羊启还没发话,那少女却看清两人的眼神来去,瞬间意会,抄手将东西一卷,干干脆脆掉头便走,嘴里嘀咕着:臭男人看上的,我才不要!她说的是鲜卑话,公羊启会一些,却不精深,语速过快便有些听不懂,于是习惯性蹙眉侧耳。那姑娘瞧他这样子,瘪了瘪嘴,随即摆手,改用汉话回他:算了,让给你!
摊主略有不满,一边雕琢,一边自语:好好的一桩生意黄了。
公羊启看在眼里,不禁摇头,他倒不是跟那手艺人置气,只是觉着这姑娘如此爽快,他一个大男人端着架子和人抢,倒显得小气而失风度,因而也想成人之美,便连唤两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