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是率先开口的, 头一句便是悔过:都怪我不好, 若不是我拖累, 燕兄也不会伤重至此。
我真没用,就不应该来到这里。
一回两回还未有不妥, 几人或是安慰, 或是调侃,可三番五次听他唉声叹气, 反倒教人不耐烦。反观燕才,文武出众且口才朗朗, 大家不自觉都爱同他闲聊,无人理会之下,常安更是只能抱膝独坐,郁郁寡言。
按理说听着便是,但看燕才风姿绰约,他又艳羡不已,坐不住身子,努力想插嘴。本是欢欢喜喜讲笑话,可老有个人支在中间说丧气话,总归有些扫兴。燕才察觉氛围尴尬,便喊常安去给摆渡艄公送还洗净的锅碗,顺势将人支走。
看他一步几回头,双鲤又于心不忍,忙不迭开口:达观哥哥为何老这么不开心?
崔叹凤亦附和:这可不似少年人的精神头。
晁晨没搭腔,觉得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常安说的那些话不是全不好,但翻来覆去听,总教人有些膈应,人谁还没个苦楚,可也不是人人挂在嘴上,若令他选,他也更愿与燕才这般豪爽大方的人结交,至少不累心。
几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解,即便最初不觉得人是个拖油瓶,至此也生了些犹豫。
燕才心里头通透,索性放开了谈:其实这与达观身世有关,他父亲早亡,母亲与他嫌隙颇重,自幼又是个嘴笨的老实人,三句话说不过人家,每每开口都给堵回去,再加上异国他乡,空有才情可因身份无处施展,久而久之便有些个怨天尤人。
曾经有不少人向我忠告,但达观是我朋友,又是我向父亲举荐,我不能放弃他。
篝火橘红的光晕开在燕才脸上,登时那双眼比星河还明亮,只见唇间一抹笑,蕴着赤忱的温度。双鲤埋下头,乔岷侧耳静听,晁晨若有所思,崔叹凤则面起怅惘,只有公羊月独自灌酒,和这氛围很是不搭。
燕才笑道:诸位都是豁达之人,自然难以想象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生来寡言,郁郁惆怅,能苦中作乐自然好,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燕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不如我再安慰安慰他?双鲤想了想,试探道。
公羊月抻手,在双鲤头顶狠狠揉了一把,驳道:不是安慰,傻不傻,他要的哪里是安慰,对他来说,只是希望自己更有用,能被人需要罢了,而后他挑眉看向燕才,我说的可对?
真知灼见。
燕才霍然起身,走到河边,朝远处踽踽而来的人影喊道:达观,大家想泛舟星河,这一回生二回熟,数你见艄公次数多,能不能借到船就靠你啦!
常安高高跃起,同他招手,响亮的嗓音飞遍河岸:靠我?我试试,我去试试看!没过多久,他欢喜归来,因那步子跟不上,一个趔趄差点跌个四仰八叉,但他就是打心眼里高兴,紧压的眉头终于展平:燕兄,我借到啦,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众人携酒登船,也不讲究,随意寻了块地落座,公羊月足踏船头,内劲往甲板下一送,船无桨自漾,慢慢悠悠漂向川流之心。此时,无定河水澄澈如镜,星月倒影落下,仿佛真置身天河。
来行酒令!公羊月高呼一声。
响应不少,但七嘴八舌争得厉害,晁晨和燕才一肚子才学,自是不惧,常达观亦勉勉强强,公羊月虽不是读书人,但喝酒厉害,他敢提自是有恃无恐,只有剩下三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意见很大。
最后拟定,诗文不限,但句子里必带眼前景中之物,且得唱出来。
猜拳定先后,常达观起头,他举杯纵观四野,开腔果真带着极为强烈的忧郁风格: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注1)及此,他将手往前一引,艄公所居小屋一点灯如豆,窗上孤影凄凄,燕才吹埙与他相和,倒是莫名映衬这荒凉。
崔叹凤凝目细看:我瞧那山后,好似真有几座青冢,不知埋骨是何人?
待他唱完最后一句,竟当真东向而看,落泪沾衣,双鲤本想调侃一句即时的眼泪可也算数,但见此情景,却再说不出,只觉得心中很是伤情。
常安心怀天下,心生忧患,也管不得规矩,夺过大碗浮一白,醉醺醺难得生胆气:我娘说,我的故乡在大河之南,若有一日能归去,但愿不是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这天下何日一统,何日一统啊!
晁晨为此悲壮之情感染,少饮酒的他也劈手夺坛,仰头豪饮,续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注2)
好!双鲤捧哏鼓掌。
公羊月烦她打断:你晓不晓得他唱的什么?闭嘴。
晁晨曲成豪放,与他平日拘谨恭顺的性子截然不同,公羊月抬眼看去,一边倾听,一边指叩船舷为他起拍子,直到他唱完最后一句。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公羊月!
晁晨大喊一声,几人都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量吓得震颤,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跳跃。
晁晨摇摇晃晃站起,扶正歪扭的帻帽,端着酒樽字字真情真意,又开始许愿:一愿天下贤人不失,收河山,匡正溯;二愿忠良善始善终,沉冤雪,丹心明;三愿呵,三愿
说到第三愿,他却只望着人傻笑,始终难开口。
公羊月看他满面酡红,干饮一口酒,心中不由有些烦躁,立时出声打断:下一个,下一个该谁?
晁先生方才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听得我热血贲张,是美酒,则当饮三千杯!燕某不才,为诸位再唱《对酒》。燕才手中埙起羽调,拍板清唱,歌中慷慨激昂,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注3)
燕才所向,不悲不喜,所愿乃天下大同。
晁晨不由赞道:确实是忠臣良将之相。
公羊月耳朵尖听了去,不屑哼声,把盏中美酒往他身后泼去,水面上瞬间泛起层层鱼鳞似的波纹。晁晨本全神贯注,受惊后仓促四看,确认是公羊月作怪后,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把头别开。
见被无视,公羊月又拿剑去拨他衣袖,这袖子没钩着,倒是鞘上的镂花挂在腰带上,他登时玩心起,狠拽了一把。
晁晨向后跌靠,撞在舷上。
怎么?
燕才机敏,听得动静,唱声戛然而止。
公羊月趁势跳出来,嘴里高喊着罚酒,燕才笑着去取酒坛,被晁晨按下:无妨,继续!趁着酒劲上头,他把手掖在衣中,紧拽着腰带和公羊月斗气较劲。
这可苦了横在中间的崔叹凤。
将好,燕才唱罢换他登台,他便起身活络腿脚,向着河心假意思忖,而后想了个法子,笑道:崔某只通岐黄,却无诸位好诗才,就不诵些名篇高作,但见草翠盈坡,不如起个童谣给大家逗趣。
说着,就这逼仄大小的方舟,他亦忍不住走了一步,戏唱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注4)
只听哎哟一声,崔叹凤果真给绊了一跤。
晁晨看人向自己来,下意识伸手去托,哪知中计,叫崔叹凤捉着手一拉一推,人还没站稳,便旋身交错位置,恰好公羊月用力拽,晁晨为护着自己腰带,一脚蹒跚扑了过去,把人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