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吟声起,宝剑高提,河中人竟以剑作箭,拟出挽弓射日之态: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晁晨抬眸,猛然发现那剑心所指之向,正是自己。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公羊月持剑刺月,向前一撩,直撩起千层浪如幕。视线相隔,晁晨心中一漾,久久不能平息,不自觉伸手抹浪,想将水花拂去,那一刹那,他只想将那抹红影看得再真切些。
剑舞过半,不只公羊月一人吟唱,满舟的人跟着帮腔,可惜舟中无缶,只能拍木作节。待唱到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时,晁晨的手往回缩,公羊月踏水而来,一把将其握住,绕着他转身,归坐回甲板上。
公羊月松手,吹去一口气,掌心里慢慢飞出一只萤火虫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那一点光,真教人萌生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双鲤抱着酒坛子打嗝,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老月,你这诗中哪有意象!
有美酒。
有宝剑。
燕才和常达观一左一右开口。
不算不算,酒都唱过好几遍喽!双鲤借酒壮胆,果真开始撒泼耍赖,换一个,不换就喝酒!
公羊月懒得计较,拂袖卷来杯盏,仰头豪饮,而后一抹嘴,笑道:其实还真可以换,这《名都篇》歌咏的不正是纨绔子?
哪儿来的纨绔?
我啊!公羊月大笑摔杯,眼波迷醉,看着身边端坐一动不动的晁晨,他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挑他下巴。
晁晨与他对视,一时心跳如雷,匆促别过脸去,慌乱中抱起酒坛就饮。
这一饮,饮过头,不足半炷香的时辰酒劲上头,晁晨整个人站立不稳,只能扶着船板侧卧,把袖子探出舷外。
几个月来,一行五人都如绷紧的弦不得松散,今夜难得放肆,连乔岷都忍不住贪杯,小舟上醉倒大半,只有双鲤偶尔发酒疯瞎嘟囔,余下或是愣神,或是醉眠。
晁晨醉得厉害,依稀听着公羊月在喊自己,不情愿应了一声,转头找不见人,又疑是幻觉,竟不自觉笑了起来
自打在瀚海那座地下塔中,公羊月再三强调他若唤名,必得应他之后,自己好像就形成了习惯,不管隔着多远,总是下意识答他。
究竟为什么,自己要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奈何?奈何!晁晨挥手高呼,袖子轻飘飘落在河心。
公羊月正坐在船头独饮,闻声回头,只见那从来衣冠正正的青衣先生,此刻居然侧帽歪衣,正用手指去拨河水,不知在发什么酒疯,惹得他不禁失笑一声。正当他回转视线时,晁晨嘟囔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
奈何?我倒想起在江左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桓伊将军善歌吹,痴迷曲乐,时年号曰江左第一,每每闻歌声,都无法克制喜爱,总停步高呼奈何。他顿了顿音,对着虚无中的幻象,竟也带着些顾影自怜的伤情,奈何?奈何!后来太傅谢安听闻此事,便笑着说,桓子野这个人真是一往有情深呐!(注4)
那河中泛起的粼粼波光,正如适才公羊月回眸时与他对望的目光,晁晨失声:一往而情深?
公羊月缓步靠近:晁晨?
晁晨耳闻那声呼唤,痴痴一笑,恰好公羊月的影子倒映水面,那一刻,他只以为声音来自水中,不自觉皱起眉头,很是不解:公羊月,你怎么掉到了水里?他将身子又向舷外送了送,伸手去拨弄,没留心整个人倒栽下去。
晁晨!
公羊月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么大个人还能自己掉河里,他蹲在船上喊他名字,可水里的人是真醉昏头,根本不记得自己会游泳,扑腾两下便往水中沉。
眼见不妙,公羊月立马跳下去捞人。
晁晨呛水,在河中沉浮,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手脚并用缠了上去。四月的水虽不是寒彻骨,但也足够沁凉,他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向那抹温暖靠近,伸手圈住公羊月的脖子。
哗啦
两人浮出水面,晁晨的手臂恰在此时收紧,嘴唇堪堪擦过公羊月唇边。公羊月一怔,猝然抬头,望着那张脸,觉得有些心痒痒。
正在他端详时,晁晨扫兴地打了个喷嚏。
公羊月恨不得按着他的头把人往水里怼,好在最后压住火气,只卡着他双肩摇晃:喂,晁晨,醒没醒?我是谁?
王八蛋!晁晨眼皮耷拉,啧了一声,骂道。
公羊月伸手拍脸,想把人给打醒,但掌心贴过去时却又没下得去手,最后仰天叹了口气,替他把粘在脸上的乱发捋向耳后。
晁晨霍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公羊月手一顿:嗯?
晁晨没答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公羊月并不是从没留心,只是一向对小事不在意,但他此时突然回想起,晁晨数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藏在心中,想问又没问。
若说滇南和巴蜀期间,一直琐事缠身没有机会,可离开剑门关后这一路上,并非久无良机,但晁晨始终没开口,追问东湖后续。
为什么不问?
他也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次,不是因为什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而心有顾忌的借口,也不再是敦煌同行时猜疑公羊月鬼话连篇,是别有目的,想套自己话灭口,他竟隐隐生出彷徨和担忧
他怕,怕公羊月与东湖之事有关,这一场乱局终究无法善终,他也怕,怕公羊月与此无关,兜兜转转误会一场,既无生死仇恨,那他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与他们同行。
可笑,他竟然打心里迷恋上这不伦不类的相处。
嘘,晁晨向前一倒,额头顶在公羊月的肩上,轻声说:第三个愿望,希望你我恩怨两清,终有一日,皆能求仁得仁。
那你所求为何?
晁晨苦笑一声,松开手,慢慢向水中倒去。
双鲤在船上干呕,看见那两道隐隐绰绰的身影,不禁揉了揉眼睛,向最近的乔岷招呼:十七,我眼花了么,河里怎么有人?
公羊月瞥去一眼,抓住晁晨的手,轻功一展,掠上船头。
两人并排坐。
晁晨余光瞧见翻倒的酒坛,伸手去抓,似还没尽兴,公羊月臭着一张脸,在他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踩一脚舢板,把瓶子晃荡到水中。白白挨了打,晁晨迷迷糊糊搓手,看着有些委屈。
但很快,那愁云散去,他又笑了起来:许久未曾如此悦心。说完,他又唱起诗歌,从先秦诗三百,一直唱道汉府相和辞。
太难听,公羊月嫌弃不已,厉声道,闭嘴,晁晨。
晁晨转过头,对着他傻笑。
公羊月叹了口气,自己反倒认命似地闭嘴,就这么静静听他唱。
唱累了,晁晨头一歪,靠在公羊月肩上沉沉睡去。公羊月看他冷得哆嗦,半不情愿地运功,用内力替他催干衣裳,还贴心地拉正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