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屋内有了动静,那道纤瘦的影子在木格上逐步被拉大,直到门被霍然拉开。公羊月抬眼四顾,而后慢慢蹲下身,打开那两口木箱,伸手探进去,在展平的衣料上来回抚摸,眼中露出疼惜。
最上层的衣裳最华丽,也最好看,年生久的,都被压在下方。
他一用力,顺着未填满的边沿缝隙,把压箱底的给拉拽出,托在膝上和新衣对比,线头外翻,针脚那叫一个杂乱,就好似出自两人之手。
缝衣刺绣,都是熟能生巧的活。
公羊月用力一握,把衣服攥在手心,沉默良久后,原封不动放回,把木箱盖子一阖,转身往屋里走。脚刚跨过门槛,他又退了回来,一推掌,把东西全扫落阶下,这才拂袖回了屋子。
目睹全程,双鲤嘴唇张大,却发不出声音。
先前那个问题,晁晨并无答案,但眼下,他已有共情:人心贪婪,即便化为灰飞,也想拥抱曜日。他的心里也不好过啊。
第120章
太过于隐晦深奥, 双鲤只觉得糊涂。
见她面露茫然,晁晨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问道:小鲤儿, 你是不是特仰慕师昂阁主?那假使有一日, 你同他表露心意,他义正词严拒绝了你, 你当如何?一生负气, 发誓再不过云梦,不入帝师阁?
当然不, 自当矢志不渝, 锲而不舍。虽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关系,双鲤还是耐着性子答了他的问话。
晁晨又问:那若是这时, 作为武林正道之泰山北斗的师阁主要问罪公羊月, 欲除之而后快, 那你又如何抉择?
我
双鲤紧咬着干裂的唇。
人的感情能欺人却不能自欺。你相信公羊月,但若无公信, 是无法说服师昂的, 以他的身份和立场, 当真走到那一步, 亦没有错,晁晨垂眸, 眸中光芒闪烁, 这就是进退维谷,这就是两难。
双鲤仰起头, 举一反三:你是说,老月现在陷入两难?
晁晨默然。
是因为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么?双鲤睁大水灵灵的眸子, 绕着他左转右蹿,连声追问,还是因为公主不是生母,老月不好意思袭爵,可世袭不是依从父系么?又或者说关乎他从前经历,心有愧怍?他知道真相后,才一怒之下不告而别的?双鲤声量愈来愈小,直至小如蚊讷,若有一人这般掏心掏肺对我,我也心有不安。
是,亦否。晁晨抬起头遥望长空,话到嘴边,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疑,我想,更多是因为家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他说话,放在过去,讲公羊月心有家国,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自打绵竹城起底公羊迟旧案后,作为唯一亲眼见证过去的人,他的态度正一点一点被潜移默化。
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拓跋香就静默地立在洞门前。火烧云坠去,晚霞自天边湮灭,最后一丝亮光被拔除后,绿树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明明与那扇门那道影子只有十步之距,但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佛经中所言的三千世界,无法融合。
他们不该重逢,更不该相见。
这我就想不明白喽,家国是家国,亲情是亲情,为何非要对立呢?我可听说他们这什么立国二十一功臣里好些个晋人,难道全不要活了,自刎谢罪?双鲤垫脚,在晁晨耳边飞快呢语,而后笑若人间富贵花,亲昵地去攀挽拓跋香的胳膊,甜腻腻地唤公主娘娘,且拉着人往外,到花园里头的塔亭坐下。
双鲤用实际行动向晁晨证明,才不管什么天地君亲师,她的人生信条简单又直接,谁对自己好,自己也对她好,所以她将此原则同样附着于公羊月身上,公主待老月好,老月自该与之相亲,老月对她好,所以她也希望老月往后顺顺当当,能继续当魔头,风风火火闯江湖自是好,不能,大不了回到代国来当侯爷。
公主娘娘,您不必担心,老月这些年过得很好,没人能欺负他,被他欺负过的倒是不少,我一件一件同您讲。从谁开始呢,噢,就从渤海封氏的二公子封念开始讲起吧!双鲤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说上一阵,尤是口干舌燥,拓跋香便吩咐使女去端鲜果。
果子是府里头管家亲自送来的,正好有要事来禀,与独孤部有关,说是南部大人刘罗辰回盛乐后,耳闻族中有子冒犯,特地遣人赔礼,人就在前院候着,非要面见才肯走。拓跋香便去瞧看,说是去去就来。
等人离开,晁晨快步去,把正剥果皮往嘴里塞的双鲤提拎出来。刚才陪聊,他能知微见著,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辨明公主对公羊月的关心,但他素来恪守礼仪规矩,觉得擅自插手,并不妥当,这毕竟是家事。
双鲤鼓着腮帮咀嚼,忙着说话,差点卡了核:咳咳,晁哥哥,别急别急,你且听我讲。老月这个人死鸭子嘴硬,等他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主动迈出第一步?
欸,你脸怎么这么红?双鲤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满是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上次在绵竹,丁桂的事也是你满心积极,一手操办,这次又这么关心,嫌这不好那不好的,她倒抽一口气,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对老月动了心
晁晨掩不住耳根红,甩手要走:胡闹!
我不乱说了,双鲤笑得贼兮兮,一副我全明白的样子,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当面同他讲,机会稍纵即逝。不过坏话就算了,小心被揍。
他哪有动什么心思,不过就是心疼他在绵竹遭受的不公,不想他再因为父辈之失,而做出会后悔终生的选择和决定。
拓跋香完事归来,不想久坐一处,便叫上两人伴同身侧,领着在府中闲走,逛了一圈逛回东苑门口,这一次没有视线干扰,她一眼就瞧见翻在阶下的两口大箱,神情顿时忧郁晦暗,不自主将指甲掐入肉里。
我,我帮你骂他!双鲤憋不出安慰,握起拳头。
拓跋香却拨开她的手,往前走了走,发现墙根下的食盒纹丝未动,里头的糕点已凉至冷硬,这些都是从前公羊月最爱吃的江南点心,是她费心招揽晋国庖厨,一点一点学的。但眼下,吃食也不再重要,她反倒担忧:月儿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在房里,可不得憋坏。
晁晨瞥了一眼屋内的影子,岔开话头改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小丫头心领神会,一面给他竖拇指,一面帮腔起哄,软声撒娇,对对对,公主娘娘您说说嘛,老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总不会比我还皮!
那可不,以前的月儿可鬼机灵得很。
追忆本苦涩,拓跋香并没有心情,但两人左一句右一言,她又没忍着下重口。这会子话音方落下,屋里头忽然传出脆响,像是什么东西不经意拂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