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摸着下巴沉吟,好半天像才组织好措辞:这个东武君大概奇在神秘百般上,他似乎很少出面,只有逢上大事才会离开拏云台。武功不必说,传自庾麟州且能得宗室青睐,想来不差,前些年不还有说法,说其全盛时仅次于师昂阁主,大有追势的劲头。相貌江湖中倒是不曾提及,有说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也有说是永葆姝容的翩翩少年郎,我想,大概也只有拏云台中人才有幸亲眼见过。
这时,王泓忽地插了句嘴:世间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帝师阁。此言一处,满座惊愕,竟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连双鲤亦张了张口,忘却下文,不知该如何相接。
公羊月挑眉望去,晁晨惊去半身酒气,摆正身姿,一脸严肃。
看着我作甚?我可不是打胡乱说。王泓脖子一昂,为此有些不悦,他生在世家,父辈又近身权力漩涡之中,打小便听过不少秘辛,即便从前没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他一双拙目,看得毫不透彻。
于江湖言,谁不尊帝师而抑东武,诸君可还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冲方才你们提的问题看,谁曾将其放在心上过?至于朝廷王泓呵声一笑,东武君根基浅,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朝廷给的,说句不好听的,朝廷要动刀帝师阁,起码还得问一问士族民心,毕竟当年南渡和北伐之时,其门人皆奔走出力,又因九百年底蕴,深受士大夫追捧,但若是哪天瞧颍川那位不顺眼,褫夺事小,只怕想置身事外,干干净净脱身江湖都并非易事。
崔浩摩挲着右手指头上的茧子,兀自沉思,王谧则盯着潺潺水波出神,双鲤藏不住喜色,但凡夸一嘴帝师阁的,皆正中下怀,至于刘裕和拓跋珪,一个漠不关心,一个略显迷糊,还剩崔叹凤独一人侧坐在船头,心头沉甸甸,只觉厚重
王泓还有许多没有点破的东西,譬如最初的扶植,并非来自宝座上的帝王,而是会稽王想趁打压谢氏的同时,另立新势力统帅江湖,彻底斩断谢氏在外的依靠。
当初淝水大捷,依靠的流民军中很有些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可控制又武力出众,行为散漫又不服朝廷管教,若能将他们视为泰山北斗的帝师阁拔除,自能断其依仗,再慢慢招安怀柔,将力量收入自己囊中。
这些东西崔叹凤原也不懂,但这些年云游天下,因治病结识不少形色各异的人,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亦不乏武林前辈,从他们的经验推论中总结而来。他不知道那位年少有为的东武君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他只晓得,从踏入拏云台开始,那些所谓的奇人奇士与江湖间已隔天堑。
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凭拳头说话,靠刀子血肉挣脸面,可以暴力不堪,可以阴谋团弄,唯有一点恒久不变
江湖事江湖了,庙堂两不干。
有朝一日,若东武君当真将偌大武林攥于鼓掌间,会不会成为众人最不愿见的朝廷走狗;若东武君失势,或者说那位大靠山倒台,崔叹凤不敢想象,届时等他的绝非接纳,而是来自江湖的重重一拳。
那下场,只怕凄凉。
晁晨望着浩浩苍穹,只觉得人如蜉蝣,天地间身不由己,偏偏时尽须臾,同漫长的岁月相比,根本无力抗衡亦无力改变。
公羊月正仰头数星星,漫不经心将小指磕在瓦片上,悄然靠过去勾晁晨的指头。
一次,两次,每次指腹贴近,都叫晁晨不经意躲开,公羊月性子发急,余光扫来,察觉他面色有异,疑惑道:叹什么气?
只是突然想到十七。
想他做甚么?
晁晨默然,似将纷乱的心绪理出一丝由头,最后盘出个合适的比喻,转头定定地看着公羊月,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不想成为乔岷的影子。
公羊月不置可否,许久后,挤出一丝笑容,以揶揄口吻道:难道你也同病相怜?那你又是谁的影子?
晁晨摇头,笑他不正经。
公羊月却忽然起身,正对他。明月清冷,银光照不透胸膛,影子铺落在晁晨身上,将他惊诧的眸子遮蔽。晁晨问:怎么?
只见公羊月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郑重道:别怕,以后我罩着你。
在建康赖了整一月,到清明时节连下了三日雨,城里城外冷清许多,便是酒家茶舍也早早打烊,是哪儿都不方便去,公羊月等人便叫上刘裕丁二,窝在院子里玩樗蒲。有一日叫王谧给撞上,便又拉扯王泓同玩。
王泓是个世家子弟里的另类,少耐心又坐不住,并不喜这人人皆痴的玩意,只爱斗蛐蛐投壶,偶尔给面子玩两局,皆输得个落花流水,于是几轮下来,手气发霉的都爱往他那儿转转运。
这一来二去王泓却是不干
把小爷我当甚么喽?
于是,他暴跳如雷,干脆将整个棋桌给掀了,大家无处消遣,只能转头与始作俑者斗智斗勇上。
别看他爹王国宝精明狡狯,换到这位大少爷身上,却是既无城府也无心机,真真就如白纸一张,论斗智,有晁晨崔浩顶着,论斗勇,有刘裕拓跋珪,论耍弄人,公羊月可是老手,论装蒜,还没人能演过双鲤,碾压之下王泓吃了憋,只能拿铁憨子出气,最后遣人将建康所有的稀奇玩意全搬了来。
双鲤就等着减一减月度开支,王泓上赶着花钱,她这财迷是见面一次便合不拢嘴一次,直笑得人鸡皮疙瘩落满地。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清明后,王泓订座约众人去观斗鸡斗鸭那日,春暖和煦,艳阳高照,老黄历上写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可历史的洪流倾闸而出,碾过滚滚红尘,风头改换根本由不得日子,消息传到拓跋珪手上时,连他亦不知该猛抽一口气,还是长舒一口气
新登基的燕帝慕容宝本已送国书求和,并说要送还质子,割让土地以平战火,但近日却突然反悔。
诈降下恐另有阴谋,中军大帐的做不了主,拓跋珪不得不从江左抽身前去解决,另外代国内部又起骚乱,几个部族蠢蠢欲动,但最有意思的是,在高句丽想闷声发财的独孤部这次却全未参与其中,送来的奏报中朱笔加记的却有他素来放心的贺兰部,他一时难以置信,想到前些日子青溪遇刺,深觉事不简单,怀疑有人在云中斡旋策反。
都说巧逢成书,他这一退,没两日刘裕亦来告别,彻底放下在晋国京都做工来渡此生的想法,说是打算往北投军。
王谧很看好,还为此写了举荐信,只是他不愿再受其好意,便婉言谢绝,独自返回京口,往北府兵大营碰碰运气,想凭本事谋一番宏图霸业。丁二和胡家兄弟不舍,但他们却无打仗的本事,只得留下,倒是逃难来的流民中有几个身强健达的男子,与之追随。
本来瞧着兰因和红翡逗留此间,也填了冷清的缺,但崔叹凤却说圣物有所眉目,又打发了人去支援,兜兜转转,只剩下他四人。
不过,代王那承诺已履,也该回归正途,去寻那折花居士,崔叹凤怀疑是颍川陈氏的陈韶,他们便往其在建康的家族别院递了帖子,门房的人往里通报,他们就安生候在门外,就那片刻的功夫,竟也能撞上从衙上回府的王谧。
士族聚居一处,向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今儿崔叹凤给人瞧病去了,剩一晁晨白衣装,王谧从牛车上下地,匆促中打了眼给认错人,一时尴尬,只能顺嘴问候一声:晁先生发疹可有见好?
好些,但未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