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家丁在跟前服侍,听得些话,见王谧也随之颔首,便将晓得的都吐露出来:那梅公子小的也见过,标标正正一儿郎,我家老爷对其是赞许有加,此番奔赴,也是不信其能做出如此残虐无道的事,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玄蝉插嘴:另有其人?
是送出门时小的听到老爷同管事说,说,说怀疑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鬼干的,什么鬼来着,看小的这记性,给忘了!
王泓闻言,很是不屑,遂哼声道:什么鬼不鬼人不人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不过是托词。
想来,真假只有面见陈韶时,一问才知。
既如此赶巧,几人也无他法,这事儿一日不办下来,陈韶还不晓得会在广陵待多久,若他手里真有证据,杀人凶手手段残忍,卷入其中只怕稍有差池,便会枉送性命。晁晨同公羊月交换眼神,只得应下这活计。
唯一的安慰便是,隔着陈韶与梅弄文这层关系,若这案子当真给办妥贴,能卖其一个人情,到时候向他询问不见长安或是开阳盟会之事,兴许得了信任后,便不会给糊弄遮掩过去。
雨势稍止,公羊月一行便先行回客栈收拾细软,王谧劝不住玄蝉,为保证其安全,也得未雨绸缪,再加上还有个凑热闹的王泓,众人便约在城门口,决心共赴广陵。
离开乌衣巷,原本走在前头的公羊月故意落下一步,与晁晨比肩,随口道:现下可以说了吧。
晁晨疑惑:甚么?
公羊月点明:你方才为何阻我管那闲事?
晁晨垂眸,忆起陈年旧事,缄默良久,方才答他:玉廉和梅弄文之间的不对付,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人品学制,还有深受诟病的选官制度,非是你我江湖白衣所能染指,我不希望你因此卷入其中。
公羊月思忖:你是说,国子学和太学?
晁晨颔首,解释与他听:自南渡以来,久经战乱,经学衰微,陈郡谢氏的公子谢叙近年曾极力上书,扶持太学,但仍无生可授,只因国子学为高第所垄,士族子弟能经策试入朝为官,即便落榜肄业,也能补官,而太学生则永无出头,只能一辈子窜定阙文,修经采典。
公羊月不禁感叹:这是断了寻常人的盼头。
是,晁晨沉重地应道,所以,像王泓、玉廉这样生来骄傲的人,自然瞧不上连未来同僚也称不上的人,而学子不服,当是又看不起那些受祖上庇荫,而无真才实学又德不配位之人。
争锋相对、剑拔弩张是必然,但眼下朝中不稳,还需依靠民兵,而这些兵力常来自于下层,所以即便是倒悬之急,却也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讲,不能激化矛盾,要知道擅动祖制可是大逆不道,要行变革,还需雷霆之力,且此力还需自上而下。
言多必失,公羊月有心把话头岔开,所幸便又插科打诨起来:你该不会也是哪位世家公子?
晁晨道:当然不是。
公羊月追问:世家私生子?
晁晨瞪了一眼,郑重道:离谱。
公羊月还不甘心:那太学生?
晁晨自嘲:我哪有那样的本事?能进太学的寒门子弟,需经由太常甄选,通过察举,哪个不是文采出众,有过人天赋,于我而言却是自愧弗如,八辈子也不一定能拍马赶上。
公羊月失了兴味,埋汰一句:果然是个乡巴佬。
晁晨昂首挺胸,微微一笑,驳道:但我从前比他们幸运,做到了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所以也比他们知晓的略多一些。往昔公羊月也老爱拂他面子,不过那时两人成仇,常有争锋相对,因而听听便罢,并不往心里去,但眼下被爱慕的人随口贬低,他却生出几分义气,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嘴快便漏了底。
公羊月善于捕捉漏洞,立时顺着他的话往下,拖长调子,意犹未尽:晁晨,我现在突然好奇你的过去。
晁晨脸色大变,匆忙掩饰: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乡巴佬,靠运气的乡下汉子。
这时,偷听的双鲤不乐意:靠运气的明明都是天老爷的宠儿!
公羊月为她隔着一丈远还能竖起耳朵留意他们说话的鸡贼行为深感不耻,于是,牙尖嘴利讥讽道:你看上天宠你了吗?真宠,你就该投胎做金枝玉叶!
反正如今多了个晁晨劝架,双鲤是既敢造次又敢放肆,当即与他对呛:没准儿我就是金枝玉叶呢?反正我也不晓得我老子爹是谁,哟,还不许人过过嘴瘾?双鲤猖狂地把头发一甩,满脸写着看不上:何况,我还不想做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哪有现在自由
她展开双臂,笑道:我想做我自己!
有自己的钱,修一座自己的小金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担心出格,不用害怕败落名声,心情好,就算哪日盘下一间小倌馆,也没人说三道四。
晁晨看他俩斗嘴,就如同看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比横,失笑问道:做公主就不是自己的了?
公主是国家的。双鲤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在她的印象里,拓跋香,玄蝉,从来都不是自由身,还有近日酒肆茶寮里听来的消息,说燕帝慕容宝吃了败仗后,把唯一的女儿献给了拓跋珪,只怕送亲车架都入了代境,哪有选择可言。
从旁听到尾而不发一言的崔叹凤比他们更为消沉,他掀开幕离回头瞥去,心里只道:没有人自由,从来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晁晨为双鲤的话释然,目光颤动:还是乡巴佬好,乡巴佬只属于自己。
这会子,公羊月又来插一脚,伸手揽住他的肩头,唇角一勾,半是调侃半是威胁道:晁晨,你可想清楚,属于谁?
驰马出平川,不过一日功夫,便至广陵。
城东,亭亭院落若隐若现于平波镜湖之后,那庄子盖得极为精妙,半为花遮,半为树隐,以亭桥为中轴,尽头处的大门广开,极为富丽堂皇,而朱门上那点金漆的牌匾,据说便是孝武帝的亲笔。
双鲤勒马,向着长风喊了一嗓子:看,那就是玉振山庄
托玉石生意的特色,山庄前的长阶以滑石铺地,日光折转,照出五光十色,极力营造玉质之感。远望去,白墙四方点挂灯笼,但却非是竹篾编织的纸灯笼,而是翠玉坯石磋磨的明灯,黄昏后光晕散开,柔和一团。
双鲤刚想赞一声美景,忽听得玄蝉脆生生发问:那是甚么,像眼睛一样?
众人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芯内无烛,光点上下跳跃,竟是捉来的萤火虫,被强塞在里头发光。既是活物,再观那惨怪的碧绿色,着实有些瘆人,非但不叫人舒服,反而心里憋着口气般难受。
晁晨随口接道:在我家乡,管那叫照夜清。
公羊月默念一遍,而玄蝉则痴痴追问:是照清黑夜的意思吗?
晁晨摇头,只觉得鸡皮疙瘩遍地。他不会望气,更不会卜筮,但总觉得与此气息犯冲,煞怨深重,遂道:只有烛龙衔照才能照清极夜,萤火之光,只能衬得黑夜更黑。
这玉振山庄丝毫不高洁,只徒留一丝浓浓的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