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晨在他肩上推了一手,指着远处官道往这头来的一队人,当中架着只步辇,背后跟着两辆牛车。
看车头上的朱鹭红标记,公羊月豁然:原来是他们在搞鬼。
要说那朱鹭标记,秦陇大地上可无人不知,早几十年,长安四面各地的商铺上,都是一家联号,全归了姓钱的人家。而钱府的主人,同时也是与临川晏家、青州公输府、北落玄府并称天下四府的长安公府的主人,江湖诨号不动尊。
听说苻坚东征之前,上一代不动尊遭到打压,钱府一度气数浮沉,没想到苻坚倒台不过十来年,便又恢复了昔日的面貌。
辇里头下来的不是钱氏本家,只是个商号掌柜,但那鼻孔朝天的嚣张模样,像是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声势如此浩大,稍稍打听一嘴,便晓得作何而来
富人家的玩法就是不一般,这一代不动尊钱胤洲要吃红头鲤,千金欲购,这满城的人都来试试,看能否借此大发横财。
公羊月挽起袖子,扭头就往河边走,一直走到上游一处人烟稀少,草木丰茂的滩涂上,竟要掺和一脚。
晁晨纳罕:你怎又捉起鱼来?
冤大头不赚白不赚!你想想,你又不事生产,又得固守君子底线,双鲤那死丫头一走,我都快养不起你了。话是对晁晨调侃,但公羊月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下游的渔翁,他慢慢将手探入浊水中,其实也想试一试屠三隐在不在其中。
听了他的话,晁晨正盘算趁年关代写桃符家书赚些盘缠,忽见水瀑炸起,鲤鱼鲫鱼直往下头铺开的罗网上跳,而甩竿子的钓叟,都被飞溅的水花浇了一脸。有些个吃斋信佛的看鱼自来,激动得双手合十以告,而那些倒霉点湿透了衣衫的,则提着鱼篓大骂。
观来看去,没一个气定神闲的,公羊月当即有些失望。
晁晨抹了把脸:你下次动手前,能否打声招呼?这又是什么计什么策?
这叫自投罗网。公羊月一本正经道,而后凫了一捧水,往晁晨脸上浇去,晁晨一边躲一边踩水,也依样画葫芦给他撩了一把。但他功力不够,那水花还没挨着人,便坠回河里,晁晨忙喊停:别闹,正事要紧。
公羊月哼了一声,以内功震动河水,震出一条鱼来,捉在手上,随口嘟囔:观赏的红尾锦鲤我倒是见过,能烧来吃的红鲤鱼却是没
那话音一断,正掸衣的晁晨也有些纳闷,看他缄默良久没动静,忍不住发问:怎么?
这鱼
晁晨看过去,只见那尾鲤鱼的眼睛上,竟显出诡异的血红,再仔细一看,并非伤口,而是表皮缠裹了一层血丝。
好腥,不是鱼腥味,而是血腥。
两人齐齐回头向上游张望,只见白浪波涛里,漂着几具浮尸上下翻滚,水流速很快,眨眼便漂到那一群钓鱼打渔收鱼的人跟前。
周遭陆陆续续传来惊呼和杂声,不少人甩线,试图想将尸首拉上岸。
走!
公羊月推了晁晨一把,寻着灞水上游去,河道越走越窄,走到一处入山的夹岸林中,果然瞧见遍地血迹,在此曾有一场惨烈的搏斗,而死尸也是打这儿被冲到灞桥附近。
这时,滑土落下,一个挎着包袱的马脸男人踩松了坎,屁股着地一路溜到坡底,跟公羊月来了个眼对眼
壮士,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公羊月瞥去一眼,见他手忙脚乱想扶着一旁的刺柏起身,忙喝住:别碰!有毒!那叶子上染了黑血,像是人死时喷洒上去,而今正缓慢腐蚀,这一掌下去,保证手心烂穿。
前来投奔亲戚的林远志擦了擦眼,不禁吓,竟然尿了裤子,晁晨本欲上前查看,但给那骚味熏了回来。
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误入此间的无辜路人。
林远志大气不敢出,紧紧拽着包袱,闷头往山里走,也许是因为堂堂七尺男子汉却给吓尿裤子而丢面子,走得又急又快,不是撞了树,就是划着臂膀,越想走得悄没声息,越闹出大动静,窘得脸红如血。
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公羊月一开嗓子喊住:等等!
林远志仓惶回头,手筋一软,包袱没拿稳,骨碌碌滚落在地。他慌忙去捡,却见公羊月一脚踩住。
打好的结略松,掀了条口子,从包袱芯里洒出些带血渍的钱。
难怪他这么慌!
公羊月戏谑:死人钱你也敢捡?
他的语气并不乖戾,甚至和平日调侃旁人无二,但多年行走江湖累身的杀气,瞬时便教林远志吓破胆,哆嗦往一旁指点:我,我再上头捡的,还,还有一些,都,都归你们!
公羊月冷笑,这种来路不明的钱他暂时还看不上,于是继续追问:你是做甚么的?
我,我叫林远志,汉中硖口人氏,来长安投奔六姑婆,来了才知道人死有两年了,打算改投同村林远志低声絮叨,待公羊月松腿后,抓着包袱死死护在怀里,生怕他们抢了似的。
看他那小家子气的模样,公羊月好笑,不禁打断他:行了,别说了,不会抢你的,走吧。
林远志掏耳朵难以置信,直到在旁的晁晨亦首肯:快些离去吧,此地不平宁。他这才抱着东西,慌不择路,头也不回往山上跑。晁晨看他入山深,几欲开口,想提点他别瞎走,但被公羊月喊住:别管他,他不是说上头还有血钱,先去找找线索。
公羊月松开扶着松木的手,手下正盖着一条磋痕,细而平,深而直,用力推掌一轰,整棵树咯吱一声倒下。
余光扫过那断口,公羊月高深莫测一笑:有没有想起些甚么?
晁晨蓦然反应过来:鹿头山上,玄之道长死时的洞窟附近的断崖上,那棵那棵被切断的树!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三秦记》
第189章
林远志农户出身, 年年麦熟担去镇子卖,靠脚走一天来回数十里不成问题,因而练出脚力不凡, 此刻爬坡上坎, 过之甚为轻松。
他在山里绕了片刻, 确认那剑客并未跟来后,寻了个灌木丛换上干净裤子, 这才拎着包袱往山间一座隐蔽的破屋去。这屋子像是猎人所造, 荒废多年,未经修葺, 门缝窗格都无法严丝合缝掩上, 他先半蹲下来,用手扒着钉上的烂木条往里看, 见破板上躺着的人还在, 彻底松了口气
幸亏自己见钱眼开, 否则想从那拿剑的练家子手底下走脱,可不容易。
林远志撇开门栓, 蹑手蹑脚走进去, 取出包袱里用碎布包裹的一卷竹筒, 轻轻放在歇息的人枕头边
这老叟是他拖回来的。
六姑婆死后, 下头的同辈兄弟看他一穷二白,都不愿认亲, 他既无钱又无路, 只能在山上找了个破屋落脚,后来去河涧捉鱼时撞见的, 当时这老叟还有气,就是嘴唇乌紫像中毒, 他以为是个给山里毒蛇咬的钓鱼翁,便给背了来。
乡下存留不少土方子,不是治虫蛇咬伤,便是治食物中毒,他找来两味给他捣碎吃,没想到当真保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