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嘴巴生花,夸一门书香,保准干净。
耳听为虚,任凭如何吹,双鲤一概不偏信,反正左右无事,择日不如撞日,要人领自己上门瞧看,打上船前把人盯死不许递消息,预备打个措手不及,免得两家串通一气。
船行至岸,眼看要落杆子停靠,忽遇水浪翻腾,波涛不平。双鲤被颠晃地胃中翻腾,忙扶着舱门,冲上船头观望。
人还未站稳,又是一急转。
出了什么事?双鲤水性一般,看离岸还有不少的距离,就怕触了暗礁,要来个船沉人溺。
艄公在川江上有二十多年掌篙的经验,尽管给白浪泼了个透心凉,说话仍中气十足,沉稳有力:姑娘莫慌,我看这浪起无端,不像风吹,也不像上游发水,怕是那方沿岸芦苇沟里不平静。
双鲤凝目细视,忽明白他言下之意。
看那震荡不平的水波,所谓不平静,大概是碰上江湖武斗,亦或者再倒霉些,赶巧撞见水匪劫掠,为了避开祸事,这才着急来了个大转弯。
船夫找了个隐蔽的滩涂点下客,看双鲤几人欲行方向,赶紧抻手拉住,好心告诫:女娃子,再等等。
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水平草静鸟不飞,这才上了路。
水草凼里飘出血红,还有些手脚掩不住,那说宅子的掮客自觉走到双鲤左边,把人掩住,不想教那惨状惊了这位小金主。倒是船夫心大又好奇,忍不住伸脖子看去,嘴里啧啧两声道:看那喉咙,像是给鱼线勒死的。
钓鱼线?
双鲤忽地止步,脑筋一动,捏了个理由说自己肚痛,要就地解决,打发随行几个男人往前方入林的岔路口等候,而后矮身拨开水草走上前去查看。
若真是老月追的一大一小里的钓鱼翁,怎会落在后头?
想来奇怪,她沿着河岸横尸快速瞧看一遍,并未发现小孩或老人的尸首,大多都是青壮年。双鲤害怕,两手捂着眼睛,目光掠过极快,以至于下脚时多未注意,在坑洼里踩着一物,崴脚跌在地上。
什么玩意?
双鲤伸手往软泥巴里一扣,以为是只不长眼横行霸道的螃蟹,未曾想送到眼前一观,是块银漆的八卦镜。
就在这时,跫音乍起,草穗摇摆,双鲤吓了一跳,想跑脚痛,只能伸手入随身的布袋子里捉暗器,死死盯着前头。
正要拨动机窍,有人拨草而来,目光率先落在她手上
是夫人的八卦镜,小姐,可找着您了!
双鲤愣怔,失了先机,在心里骂了一声晦气,随后手撑着地往后爬。
来者是几个莽直汉子,穿得江湖短打不像短打,农人不像农人,胡茬未剃,头发杂乱,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座山里跑出的野人,出山时扒了人家的衣服裤衩随便套了一身。当中那个头头稍微周正点,给左右一人一脚:愣着干什么,这尸体堆儿的,不给小姐吓着来,还不去搀扶。
双鲤往后躲:小姐,哪个小姐?
领头的当她受惊谨慎,忙解释说:小姐莫慌,我们都是沈将军的老部下,您失踪后,大家都在找您。那大老粗挤了个笑容,一会搓手,一会踱步,不知是激动,还是当真不善言辞,您别怕,我们真不是坏人!
从旁一叫张平的男子搭腔:对,小姐,周大哥可是您父亲麾下的裨将。
周正笑骂一通:哪里还有什么周裨将,叫我周正即可,或者不嫌弃在下出身,喊一声叔也无妨。
双鲤讶然,不禁脱口:还真叫周正?
张平惊呼:小姐还记得!
周正对着他屁股又是一脚:记得个屁,也不看看小姐失踪是什么时候,人家的意思分明是直呼大名不礼貌,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轻没重,说着,又对双鲤挤了个笑脸,就叫周叔,周叔。
可真不是这意思。
双鲤讪讪,不由腹诽,但嘴上还是急忙解释错认人:那什么周叔我
许是寻人多年,餐风露宿,苦不堪言,而今听得这一声唤,周正感动不已,堂堂七尺男儿,一边抹泪,一边呛话:诶,孩子,让你受苦了!说完,将她手里握着的八卦镜仔细捧来,持过头顶,对着大泽就是跪地三拜。
双鲤张了张嘴,可左右没寻到插话的好时机,好容易等哥几个悼念完,终于能好好盘一盘这闹剧,周正那急性子迎头又是好大一通说法,双鲤从头听到尾,可算是明白这所谓身世
他们要找的沈小姐,乃吴兴沈氏将门之后,其祖父为兴宁二年,燕国慕容恪南下,死守洛阳不屈节而死的扬武将军沈劲,其父乃东阳太守沈赤黔。当年淝水之战,沈家亦曾出力,亲赴前线,后夫人临盆,诞下幼女,孩子尚于襁褓,却在乱军中丢失,随身只有一块八卦镜护身符为证(注)。
战争胜利后,沈赤黔调回建康任廷尉卿,夫妇二人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女儿,而当年退伍的老兵几人,这些年则自发相寻。
双鲤一听,那还得了,英雄之后岂能冒名,赶紧解释。但说来也巧,她刚让人做好心理准备,备好措辞待张口,水草丛中又钻出几个人。
来人多为少年,身着素衣雅服,年过二十则戴高冠,未足者则丝绦束发,手中武器非笛则箫,只一位抱着琵琶,一位抱着阮,乍一眼看去,那叫一个骨骼清正,卓逸不凡。双鲤瞪眼,死死盯着他们衣服上的箜篌族徽。
帝帝师阁?
双鲤结巴,不明白这怎么还给惊动了云梦泽里头的武林老大哥,是又惊又喜,又盼又怕,伸长脖子往分开两旁的小弟子中间看。
可惜并非阁主亲至,款款步出的乃是一位宽衣博带,身挎紫箫的青年男子,他先向周正几人颔首招呼,显然从前曾有过照面,而后走至双鲤跟前,拱手作揖:沈小姐,在下师旻,这厢有礼。
双鲤挠头,嘴巴一贱,回道:好,好说。
周正护犊子,见小姑娘显是没回过劲,便利落地挡在前头:我们家小姐受了点惊吓,师少侠勿怪!
周将军哪里话,师旻微笑摆手,招呼弟子上前查看死尸,而后自己信步将沈家老兵和双鲤引至一旁,郑重道,此地不宜久留,追杀一事,还需细查,敢在我帝师阁外大动干戈,绝不能姑息。既已近云梦泽,不若这样,几位随我同去三山四湖,歇息两日,再做打算。
双鲤竖着耳朵听,那意思莫不是说,能直接住进帝师阁?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天下还有这般掉馅饼的好事?
可是冒他人身份,总归不道义。
正待她纠结踌躇,周正已双手抱拳,替她应下:帝师阁此次助益良多,正好,我们也可面见阁主,亲自道谢!
算了,哪有比见到阁主师昂更重要的事!
想到若开了口,乖乖回到却月城,却还要足足等上大半年才能上有琼京,即便能观云门祭祀,也不过在太微祭坛前远远一瞥,而现下摆在眼前的,却是近距离相交谈的机会,双鲤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双鲤傻笑:是该道谢,道谢还要好好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