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该送去的东西是否已着人送达?
送达。
江木奴站在山崖上,顺着山风吹拂的方向,眺望城池与火海,而后向乖立一旁的叶子刀招手:你看,此情此景,可美丽?如果这里是长安就好了,那样,我会更高兴。
这个男人时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叶子刀听不懂,只需装作赞同点头即可,不过,偶尔他也会顺着某些字眼往下聊,譬如提及长安,他忽然想起黑魁刚刚拿到的传信长安之变,本以为一个屠三隐暗杀数人已足够让人惊讶,不曾想还有更教他难以置信的:没想到,那位姚天王的义子,竟然真收服了芥子尘网。
江木奴摇头,非常笃定:没有人能收服芥子尘网。
啊,他不是叶子刀张嘴,凛冬的风往他喉咙里直钻,他闭嘴吞下,捂着胃连打了两个响嗝。
江木奴将四轮车转向,推到叶子刀身后,一巴掌打在他背上。打嗝彻底止住,江木奴冻得手骨疼,从四轮车的暗格里摸出一条织毯同一紫金暖手炉,将自己全副武装裹了起来,复才接道:聪明人总被聪明误,没救了。
没救了?
你知道为何代国,哦不,现在应该叫魏国,同秦国,燕国,凉国,晋国,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秦国,因为不论是哪个秦国,于我都有奇耻大辱!
顺着江木奴的目光远眺,苍鹰盘旋于空,振翅顺着流风俯冲,飞向血色朦胧的洛阳。洛阳城中,马蹄破城奔疾,双鲤和师昂闻声对视一眼,心中皆明:
来不及,时间来不及!
小姑娘将落在掌中的毒血一握,奋力甩出,转身夺马挽缰绳,朝着兵来的方向奔驰,企图引开追兵。
阁主!
师昂意欲去追,被随后赶来的师旻拦住,他奋袂拂开来者,连马也不取,直接飞掠上平房屋楼,抄近路截人。
身为帝师阁的阁主,他几时如此失态过,那可是从来都以大局为重的理智清醒者。刚被双鲤的飒爽惊了一把的师旻,转头下巴落在地上。
他能怎么追,他只能乖乖善后。
双鲤对洛阳的了解显然比师昂想得要熟稔上许多,她拖着散兵追兵游走时,虽然做不到放风筝,好歹是有惊无险扛了下来,师昂在后为其掠阵,心中一时滋味复杂。
出西城门时,师昂从城阙落下,落在马背上彻底夺下缰绳的控制权,挥鞭一路向前。死守的晋国官兵认出了他,即便半个身子已被砍烂,也吊着一口气拉住绞盘,将城门留下一线,送他们出去,而后用身子抵住缝隙,毫无畏惧迎上马蹄。
城南被突破时,四方围城的兵力集中收缩,但即便如此,两人无依无援,想要彻底脱身,仍然困难。
双鲤发问:往哪里走?
入山!
入山?山势复杂,意味着两人需得弃马,如此一来,脚程会慢下许多,只能赌秦军不会为了他俩封山搜捕,不过真到了那时,估摸师旻也已带人安全渡过洛水,两命换几十成百条命,倒也值得。
师昂低头扫过一眼手臂上的青色,不由叹息:希望栾川山中那个阵还在。
双鲤很想追问什么阵,但想想,方才自己夺马已是鲁莽,现下又帮不得什么忙,或许在追捕中还会成为拖累,只怕多嘴引他不快,便堪堪紧咬嘴唇,默不吭声。
绕过手臂的雪白大袖被迎面风吹得猎猎作响,双鲤根本不需凝目细视,泛青的经脉直往眸中钻,鼻尖不由一酸。
为何要回头?师昂察觉异样,但掏不出泪巾子,只能左手捏着袖口,替她将眼泪擦去。
双鲤趁势抱着他的手臂,其实她想说因为你中毒,怕你会死在洛阳,但不知为何,一脱口却变成:我不想看你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苦撑?一个人战死洛阳?
可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不知怎地,耳廓里闹哄哄的,师昂被风雪迷了眼睛,竟似瞧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三山上的小楼连苑里,曾有人冷笑骂他
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从前,那人骂他无心,现在他有心,却好像依旧不对。从沿袭师氏血脉和担负帝师阁未来之日起,他该走的路,早就注定。他有志向,有抱负,胸有沟壑乾坤,心有天下万民,他想做武林第一人,想振兴帝师阁,想做比先祖更厉害的人!
他这一生,唯独不懂的,是人间情。
别怕,有我在,会护你平安。
双鲤扭过头,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心中如注神力,即便追兵在后,生死未卜,依然有足够的勇气向前看。
她大大方方展颜,回他一个深信不疑的笑容。
好!
秦国军中有老将坐镇,自可识破调虎离山,因而在追出洛阳十里后,兵力便被分散,大部分折返洛阳,继续绞杀晋军,只留有小队追击。对他们来讲,这些支援的江湖人频频骚扰,教他们损兵折将,能杀则杀,好歹可除隐患,若杀不了,只要没有援军,跑脱一两个人也成不了气候。
一入深山,两人下马,凭着依稀的记忆向山中红木林去,可惜二十年风云变,此地早被人毁去,模样大变。
既拖不住人,追逃之中,只得大开杀戒。
师昂抱琴,双鲤掩护,二人配合,几次强硬杀出重围。山中银素,落雪成白,若是自上俯瞰苍山,只见尸身散乱,血流蜿蜒,如冰上花开。
再往里行,林间有一木屋,屋下地基有为火烧的痕迹,但房内却干净整洁,不染一丝尘埃,像是往后重建。
前院留有篱笆,栽种兰草,正中立有一块石碑,双鲤拨开积雪,从右往左读
无问无言,平生无为。
她还没来得及多问是何意思,余光便见师昂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摆子趔趄,手里那把千年的梅花断纹琴差点砸在地上。
要是真折了,那得多可惜!
约莫是先前的战斗给了她必胜的错觉,这会子,双鲤还腾得出心思心疼钱,不过,等地上点出血花朵朵时,她却不敢再多留杂念,慌慌张张冲上前,一手扶琴,一手搀着人。
师昂抹去唇上残血:我需要运功逼毒,否则毒素入颅,我很快就会双目失明,四肢麻痹。
要多久?双鲤朝来路看去,山风阵阵,树影横斜,心中不上不下没底。
一夜。
师昂只留下二字,没有后话,径自入了小屋,看他不敢耽搁的架势,双鲤腿脚不由发软,搓着手掌,在雪中站了片刻,惊呼一声,忙去寻柴生火。
火堆就架在屋子正前方,她靠坐在门前,不敢进去叨扰。干熬的日子难挨,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她起身活络筋骨时,听见寒鸦啼鸣,而后张望,但见对山有鸟雀惊枝而飞。
这时候山林寂静,该是无人,这显然不是好兆头。
她只能逼迫自己冷静,想法子就地取材,先做一些机关陷阱,即便不能防人,也能防野兽侵扰。
待布置好一切,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她熄灭篝火,缩着手脚躲在屋旁的大水缸后,屏息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