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晁晨被酒水一浇,骤然清醒,难以置信望着苏无。
动静闹大,所有人都张望过来,苏无神思敏捷,本是七窍生烟,但仍能强自镇定,继续往下圆:在下曾听行客说,北方常有响马劫人,这些人被掳入山寨做工,偶尔匪徒发善心,他们反倒帮起贼子说话,君上,你魔怔了,但我知道,是因你心生慈悲,一心想劝人回头向善,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动手,才会至此。
四下响起小声议论
君上乃真良善,哪像我们,杀人心里一点妨碍都没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雪友居士也不容易啊,敢直言谏诤,是条汉子!
这拏云台多是他平日在打理,现今能有如此井井有条,要我说,至少独占五分功劳!
晁晨往前,想越过苏无,苏无却扔下酒坛,一把攫住他的胳膊,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分毫,以公事公办的腔调强硬道:君上,你醉了。
他清醒得很!
酒劲上头壮胆气,晁晨只觉得胸臆间一股气血翻涌,挣扭胳膊,只想与他动手。这时,怀揣着的狼牙刀在摩擦间撞落在地,那声脆响,挽救了他的冲动。
公羊月不知死活,玉夫人下落不明,不能暴露武功恢复,不能现出一丝端倪,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时候不能再自乱阵脚。
苏无刚想开口接个台阶下,晁晨已抢先一步堵上话:居士确实劳苦功高,往后拏云台上下,全都寄托于你!说罢,他气势摆足,拂袖而去,落在旁人眼中,是个恼怒的模样。
几日后,隐有风声传出,说是东武君往后山闭关,将事务全交付苏无代理。
四馆四客自然不像其他人听风就是雨,忙去后山寻人相劝,进屋时晁晨和苏无说不上多和乐,但关系绝没有那晚之后传言的差。至于闭关练功,从前为修炼心法四望山河,晁晨便多寻山川得悟,倒是足以打消四人疑虑。
眼见晁晨归来后没有夺权夺势,苏无很满意,也相帮衬,说此处易于养伤。
送走了阚如等人,苏无随手点了两个人盯着,心里十分不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少年脾气。
少年直白简单,最好对付。
就算他和公羊月有什么,不也只能乖乖憋着,谁又能割舍下权势?不过,不听话的傀儡,也不能留。
作者有话要说:
公羊月:这背锅也太冤了。
第216章
后山的临湖雅筑三面环水, 从前望山望川练气时少年风发,而今归来,深有物是人非之感。
人走茶凉, 晁晨披衣走入湖心水榭, 凝视水中倒影, 久立不歇。
苏无派来盯梢的人见无异样,悄悄隐没, 等草叶无动静后, 他这才如释重负,蹬掉鞋袜, 扶着阑干坐下, 将足尖踩入水中,踩碎影子。
公羊月会不会没死?
如果没有, 他活着该多恨自己?苏无已经将风骑控制, 双鲤的死与拏云台脱不了干系, 那样的话,曾经以此敕封为荣的自己, 连坐似乎也并不无辜。他若是有什么计划, 尽可以来索命。
可他没有来。
以他的性子, 若要报仇,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想必都不会放过。
那他会不会真的葬身深海鱼腹?
晁晨太熟悉大海的脾气, 暴怒之下, 人力根本如以卵击石,即便是几十年的海民, 也不敢说能与海相搏。他为自己洗筋伐髓,又将半数功力相送, 本就虚弱,还中了一刀坠海,苏无都搜不到,那是真的凶多吉少。
恢复武功又如何,难道弱小便不是弱小?
过去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功力,重回巅峰,现在如愿以偿,可难道他就不傻不蠢不无能了吗!在偌大的江湖和冗杂的人世间,武功、名利、地位都只是心魔执念,真正重要的,只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后才会明白。
晁晨歪头,靠着木栏杆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是子夜。
山中湿寒,病气如山倒。
心里颓丧,养了几日也不见好,晁晨干脆连榻也不下了。他越孱弱,苏无越懒得管,能病死倒省了他一手功夫,只按时送了一日三餐和药。
这夜,子鹄夜号,山风苍苍。
晁晨醒来,身子又沉又僵,盖了两床薄衾那身汗也没发出来,病气不散,是头重脚轻。屋内屋外安静极了,他咳嗽两声无人相应,只能强撑着爬起去倒水喝。
几步路的距离,连灯也懒得点,昏昏沉沉摸过去,拎住了茶壶却没握住小杯,杯子落下,被一双手接住
谁?
那道身影堵了过来,倾身朝他贴近,在他耳边唇语:听说东武君大闹拏云台?
这个声音
公羊月!
晁晨向前伸手一抓,风从指尖流逝,他转头往四面看,耳廓间回声无数,脑袋发胀,眼睛在黑夜里幻见重重黑影,惊惧一瞬间将他包裹,仿佛把他拉回高句丽那个雪夜,再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飘了回来,居高临下唤道:东武君。
晁晨向虚无里推了一把,大声喊:我不想,不想再做什么东武君!对他们来说我是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是晁晨,我是拏云台的主人,我不在了,拏云台也不会继续存在,他们害怕失去的不是我,是如今的地位!
酒宴上裴拒霜很急,急得不是晁晨的命,急得是他弄丢了朝廷的敕封,弄丢了未来的安稳富贵,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在说起拏云台近年的变化时,阚如的眼里落满星光,她的信仰是无所不能的居士,而不是自己。
他们都由己出发,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听者也无心呢?
晁晨推翻桌子,痴笑起来
那可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除了玉夫人因为身份地位不一般,晚来于此,其他人都是打风尘中结识,他还记得老曹、苏无、秦喻、裴大哥、阚如连同自己,面朝大海发誓,齐心协力,让拏云台成为如帝师阁一般的正道之光,甚至超越帝师阁的模样!
为什么,会偏离曾经的梦想那么多呢?
对朝廷来说,我只是傀儡,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赏识的不是我的才华,认可的不是我的为人,他们只是觉得我好骗!
那道影子往前,搀扶着晁晨的手。
晁晨霍然抬头,一整张脸都被阴影和悲伤吞噬,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晶莹的光。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有时候怀疑,司马道子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拏云台了吗?
他那时候那么自卑,那么努力,比起虚构的家世背景,他更在意别人对他能力的评价。
他现在疯狂地,疯狂地怀念俱舍书馆,怀念和公羊月斗嘴吵闹,怀念五人浪迹天涯的时光。
晁晨长身而起,顺着那只坚实有力的胳膊往上攀: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是你让我学会了接受不那么美好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和虚浮的内心,他顿了顿,展开双臂,往前一扑,凭着感觉圈住那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