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了说笑了。”施纶说着,身子往江星阔那边侧了侧。
这时有人求见,是官船上的差使,官船一趟往一趟返,明日将要靠岸,行李先由船工搬进去,这人就是来通传这个消息的。
“大人这是今日就要走?”施纶的语气泄露了几分惊讶,有些原本要说的话就此打住,又勉强寒暄了几分,急急走了。
“他到底想作甚?”岑开致蹙眉问。
施纶很明显想通过岑开致来讨江星阔一个好,可惜没成,但是听说他们已经打算离开,又打住了。
“昨日说话费劲,他套我的话,我套他的话。”江星阔想起来都觉得有几分口干,道:“我猜,应该是大理寺的巡检官员要来市舶司了,他以为那人可能是我,又在估量我是不是打算来暗访试探的。”
岑开致垂着眸想了一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我还当她急不可耐要嫁的男人是如何模样?也只不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庸碌货色。”
次日清晨,一行三人在码头边的早膳铺子用了些,阿娣百般不肯坐下同桌,岑开致昨夜入睡前,阿娣很自然的跪下替她脱鞋,岑开致这才意识到明州府记档上那些一家家转手卖了的人户,对于阿娣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怪不只会灶上造汤水,端茶递水,侍弄人捏肩揉腿的技艺也是熟稔。
又想起柳氏的仆妇引她进内室拿身契时,那自作主张的几句交代,“娘子可提防些,只在灶上使唤便罢,别瞧这丫头年岁不大,可是从前一户郎君的屋子里打发出来的,听说是人家成婚前买她去暖床的。”
阿娣虽比阿囡大了几岁,可从前两个孩子玩在一处时不觉得年岁差多少,如今再看,阿囡还是一团孩子气,而她,一双眼睛简直像活过了一甲子的老妪。
岑开致握着阿娣的手,柔声道:“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阿囡的姨母啊,你从前不是也唤我致姨吗?我已经在明州消了你的身契了,你如今是自由身了。”
阿娣却固执的摇了摇头,径直在岑开致跟前跪了下来,道:“我不值那么多银子,我连卖都只卖了五两银子。娘子,您就让我跟着你吧。我替娘子洗衣烧饭,我什么都能做的。”
岑开致一时间与她说不通,要了一碗豆沙圆子和一笼黄鱼肉扁食搁在凳子上叫她吃了。
江星阔和岑开致一边吃一边等着船工将行李搬妥当,坐了一会,就想站到岸边吹吹江风。
江边一个石墩上,几个仆从的人团团围着个官服男子,端茶送水,好不殷勤。此景并不少见,多是富家公子哥晕船了。
江星阔扫了一眼,本不在意,那人缓过一阵抬起头来,忽得看见了他,弹跳起来,道:“江星阔!”
竟似仇敌语调。
一看,原是周锦录。
一张俊脸浑没个人样,就像一张薄透蜡黄的宣纸,被风打得一抖一抖。
岑开致拢了拢斗篷,藏住笑,毕竟不厚道。
“我说你就在明州,顺路去市舶司巡检一番也就是,非得折腾我这一趟!”
江星阔真比薄荷橘皮茶还醒神,周锦录的精神瞬间就好了不少。
原是大理寺对各地市舶司每年有一小巡检,每三年有一大巡检,因江星阔去岁下了泉州市舶司大巡检,今年本不该他,纵然恰好在明州,可又是告了假的,于公于私陈寺卿都不想劳动他。
周锦录见两人牵着手,这么多人盯着也未分开,身后船工忙着搬他们的行李,邹家和佘家好些赠礼上郑重其事的捆缚着红绸彩缎,在风中仿若游霞飞锦,好似嫁妆一般。
周锦录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看了岑开致一眼。
岑开致正侧首瞧着拍岸的一卷卷浪花,兜帽上的微凤毛浓密纤长随风絮动,让她的眉目唇鼻好似掩在一片云山雾霭之中。
美人不一定要看个分明才叫美人,虚虚一眼,便知奥义。
论起来,岑开致真是美到周锦录心坎上了,一寸寸肌肤毛发都生得恰好,艳得有度不俗,纯得有韵不淡,只是两人间浑然没有半丝缘分。若是她初嫁时就能遇着,周锦录忍不住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娶她的可能。
这念头方起,周锦录便觉得自己可笑,江星阔这人,他还算有些了解,如此耐着性子将岑开致磨到了手,真真要娶回家的,必容不得他人半分觊觎。
“恭喜,何日得饮一杯喜酒?”
江星阔侧眸看了岑开致一眼,道:“很快。”
这算是周锦录有生之年最叫江星阔顺耳的一句话了,走势锋锐的眉目舒缓下来,像是被身侧这位美娇娘浸润了一身刚骨。
他也难得多问一句,“怎么只你一人?”这回是大巡检,各部各司都要派人前来,大理寺在其中,兼一个管束朝廷官员,无令徇私受贿的差事。
晕船之人一落地就好了七分,周锦录脸色还难看,但听他说话,气息已经补足了几分。
“那荆御史、黄大人等乘船无碍,好睡了几日,神采奕奕的,他们要去市舶司库房核账盘库,事务繁琐,我怕自己耽误他们的差事,已叫他们先行去了。”
周锦录前往下榻处,登上马车前掀帘看了一眼,就见那两人已站在甲板之上,江风吹拂,衣袍交缠。明明是他携奴拥仆的好不热闹,家中既有遵循父母心意所娶的贤妻,也有自己贪恋皮相纳回来的美妾,艳福无双,心头却无端端觉出一种寂寥。
第81章 豆酥糖、鳗鲞和藕管葱糖
明州这一来一回, 春已到了临安。
车轮碾过御街北的青砖路,阿姥本在闭目养神,忽然耳聪目明起来,探头望去, 果见她心心念念盼着的岑开致回来了。
钱阿姥扶着门框张望, 马车停下, 车门一开, 却跳下来个瞧着有些面熟的小丫头。
“岑娘子。”阿娣返身去扶岑开致, 做惯了伺候人的样子,钱阿姥还以为是岑开致在明州买的小丫鬟呢。
岑开致先唤了一声阿姥, 钱阿姥笑眯眯的看着她,在外多日,她瞧着倒是更水灵了, 就像枝头新开的桃花。
“家去吧。”岑开致拍了拍阿娣。
见阿娣迷茫的抬头看向周家布铺, 钱阿姥困惑的眨了眨眼, 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阿娣,一拍大腿, 道:“阿娣啊?怎么, 怎么都这么大了?”
钱阿姥这一嗓子, 闲着没生意的人家都被她喊出来, 一个两个新奇的看着阿娣。
阿娣只木然的立着叫她们打量, 仿佛待卖的牛犊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