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脚还真是多,那张屈的行贿舞弊,也是你给他牵的路数?”
“张阿狗走漏风声,被张申从口中探出了些许,虽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只偷了些货,还是被他拿捏着,买通了他在考场守门的兄弟舞弊。”荆方拧着眉头笑起来,道:“说起来,大人与岑娘子的姻缘也算是我做媒。”
“快死了,容你多说几句笑话。”江星阔身下马儿轻轻敲蹄,有些不耐烦他们说个没完。
荆方抬眸看向江星阔,道:“我知道您与虞大人关系不错,可惜虞大人老迈,即便他正当年,贪恋一时之太平的朝廷,也不会如何的重用他。他的折子,从来都压在最底下。”
与赵书吏随朝南迁,心念故土有些不同,荆方是归化人。
早些年自金国偷跑回来的汉人很多,有才者如荆方可以科考做官,平庸者融入市井,自做个寻常的小老百姓。
这几年金国不满劳力流失,即便有人从边境逃脱,宋军也会将人送回金国。
虽说金国为稳固朝纲,待汉人已不似刚建国时那般贱视,但荆方幼时应当也经历过不少折辱。
他一个八品小官,能源源不断的挖出那么多军费粮饷,先不论其中人命折损,是非黑白,他着实是个人才。
如此人才,只因归化人的身份就受人歧视,常有人云,若是北地有真男儿,又何至于被金人打得连连败退?
这话细想之下,颇为无稽,但却是世人对归化人的共识。
江星阔乃是混血,其实说来说去,他很能领会荆方的心境,但却不会做出同荆方一样的选择。
荆方如此勤勤勉勉的输送军饷,为得就是两国能够开战,一雪前耻,江星阔想破这一层,许多事情也就清晰了。
斡雷谋在大理寺中被毒杀,也是其为了诱发战争所为。
金宝钱行那几个身份可疑的管事就是军中兵士,金宝钱行背后之主不是别人,正是荆方。
钟家父子平素对他诸多为难设计,瞿青梧既撞在他手里,荆方也就顺势报复回去。
不曾想会引得瞿青容和泉九前去南山寺查案,圆觉与他共谋,只好杀了圆觉,将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去。
荆方一一都认了,官道之上唯有他与江星阔二人,他看着辽远无边际的长路,道:“朝廷如此庸懦,还妄想国祚绵延,即便子辈可享太平之余晖,孙辈恐也只能生活在战乱荒芜之中,如此一想,只觉这世事索然无趣。”
他因此并不想留有子嗣,多年以来与嘉娘行房,总是掐算过她的月事日子,只在不易有孕那几日与她行房,岂料还是怀上了,后来孩子没了,他心中却也难受。
那一回小小胜仗,令他欢喜,再度行房却立即有了。
荆方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之中,自与江星阔交代过后,他便不再开口。
这一日冷得厉害,却是阳光晴好。
轻轻巧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荆方垂着眸子,只见裙摆如莲,他惊讶的抬头,对方见到他的神色,轻轻一嗤,道:“以为是嘉娘?”
荆方的目光稍稍躲闪,岑开致拢着斗篷,道:“嘉娘晓得是因为你的缘故害死她爹,又险些害苦了她弟弟,如今将你恨煞,又怎会来见你?”
“那,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她她,如何?孩子如何?”荆方急急问。
“孩子有胡老爷子保佑,自然是好的,不过日后生下来了也不会姓荆。”
难得见岑开致如此刻薄一面,不过荆方能从她口中得知这些,也是她的仁慈了。
“多谢岑娘子。”
岑开致有许激愤之语想说,但是话到嘴边,想到爹爹已经不在,又觉得万般的无用,站了良久,倏忽转身离去。
江星阔站在牢门口等她,小灰枭立在他肩头,因为大白日被带出来,显得困哒哒的没精神。
大理寺外,新支起了一个卖饮子的茶摊,摊主是阿田、阿山的两位夫人陈氏和吴氏,娶亲时岑开致和江星阔在明州,未能出席,只后补了礼儿。
陈氏和吴氏在家中就不娇惯,卖饮子赚些银钱,阿山、阿田屁大一点的官,刚东凑西借的买了新宅,左手拿了俸禄右手就要拿去还债。
夫人肯出来赚银子,他们难道还要骂一句抛头露面不成?自然是千好万好,只心疼夫人辛苦。
冬日里,红枣老姜饮和雪梨炖卖得最好,岑开致在这里存了一罐寿眉老君茶,吩咐她们煮给江星阔及他手下几人喝用。
岑开致给了两人好几张饮子方,食肆里平价的茶糕也许她们配着饮子来卖,两人是一见岑开致就要笑,这样一个又好看又和顺人儿,谁瞧着不喜欢呢?
远远见着两人来了,陈氏忙掏了钥匙去开柜锁,将寿眉茶捧出来,吴氏从蒸锅上取出剜掉了芯子的雪梨炖,将茶叶添进去。
等岑开致二人走到近旁时,陈氏笑道:“再蒸一溜就好了。”
摊子前头生意不错,七、八岁的小男娃抱着茶壶来装红枣老姜饮,说他娘身子不舒服,吩咐来买呢!
他身边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一只手抓住了哥哥的腰带,另一只手抓着一个白面的素馅大馒头吃得正香,乌眼珠子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小灰枭。
小男娃怕小灰枭叨人,把小女娃拉到身前护着,小女娃就把馒头递过去,给她哥咬一口。
饮子灌了半壶,陈氏弯下腰递过去,怕孩子吃不住力,慢慢的松手,道:“小心些走。”
岑开致瞧着小小两个人往家中走出,轻笑出声的同时却听江星阔极轻的叹了口气。
“难得听你叹气,娘不是常说,叹气多了会泄运气吗?”岑开致接过吴氏递过来的茶,轻啜一口。
“那日听了荆方悲观之语,虽不曾放在心上,眼下却忽然想起来了。”江星阔转着杯盅,闻见茶香清雅,梨香舒润,不喝闻闻也是舒服的。
岑开致想了想却道:“人一死,闭眼撒手,谁还管得了谁。其实我觉得,乱世好似才是世间的常态,而太平盛世就像是其中的夹缝,生在此时此刻,你我都很幸运,不该想那许多扰乱心境,家国自要紧,过好自己的日子,更是要紧。”
谈起荆方,岑开致靠在江星阔肩上,轻道:“我自觉也是脑子有病,虽恨他,亦觉得他有那么几分可叹。”
江星阔垂眸看她,轻道:“荆方还未曾正式录口供。”
岑开致凝眉一眨眼,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般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碎碎雪花掉进茶摊储水的缸子里,顿时消失不见,没有痕迹证明它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