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从未见过这般性情的贵女。
落在别家女儿身上会被指责不庄重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理所当然,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能束缚她的东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家钟鸣鼎食供养出的郎君,从小见识多了华贵美物,对美的感知格外敏锐,谢澜的视野里还残余着刚才惊鸿一瞥的惊艳,抿着薄唇,视线从面前摇曳晃动的翩翩百鸟裙摆转开。
他乍然开口,以极其严肃的语气说起正事。
“半个月前,家族里召了臣去,说起……”
“皇太女殿下入主东宫不久,正在挑选东宫属臣,是各家儿郎入仕的好机会。在东宫随侍几年,再平调去三省六部,晋升容易得多。家族知道殿下对臣青睐,叮嘱臣借着秋日宴的机会,多多接近殿下,调入东宫。”
姜鸾越听越纳闷了。
“东宫有几十个官职空缺,最近是在扩充挑选属臣。但我跟淳于说过,并没有明着传出选拔消息,都是先挑中了人,再一个个地调过来。谁把消息传给谢家的?”
谢澜沉默了一阵,如实回答,“各家都看着东宫的动向。此事人尽皆知。”
姜鸾感觉有点牙疼地吸了口气。
想想不对,又追问,“挑选东宫属臣,为什么谢家会让你穿戴得一身鲜亮,孔雀开屏似的过来?还有其他各家。”
她抬手指了指周围,“你们几十家不是一个姓吧,怎么都不约而同,想到一起去了?”
谢澜默然不答。
谢五郎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事,无论姜鸾怎么拐弯抹角地问,他始终一个字也不说,在秋风里端坐成了一只没长嘴的精细玉雕。
姜鸾:“……”
两边正面面相觑时,耳边鼓乐声大作,百官起立迎驾。
御驾莅临龙首原。
新帝姜鹤望今日神志清醒,虽然精神倦怠,还是坚持来了。
深秋风大,他穿了身极厚实的朱红色龙袍常服,皇后顾娘娘在身侧跟随着,挺直脊背穿过山呼万岁的百官人群,还算稳当地落座正中央的主位。
姜鸾见二兄面色不好看,就知道必定是强忍着咳嗽,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
几位辅政大臣也发现了。
王相和裴显双双起身去了主位前,低声问了几句。新帝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麻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御前随侍赶紧捧上玉盅,里面装满了美酒,给圣人压惊。
这是提前说好的。
姜鹤望在八月初十那夜落下了心病,从此不能喝水。不只是水,清亮无色的液体都不能入眼,看多了就会引发全身颤抖,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癔症。平日里进食喝的都是浓汤。
今日玉盅里盛的是紫色的葡萄酒。
姜鹤望说不了长篇大论,便撑着站起身,高举瓷杯里的葡萄酒,勉强说了句,“众多卿家,今朝的秋日宴……咳咳,随意尽兴!喝酒!”
在场众多文武百官齐齐起身端起酒杯,轰然应下,各自推杯换盏,龙首原的秋日宴总算热闹起来。
姜鸾盘膝靠着食案坐着,手里捏着精巧的小玉杯。
这是裴显刚才远远地回望了她一眼,随后特意吩咐下来给她准备的半两酒杯。
一小口一盅,对比起旁边坐着的朝臣食案上的双耳大酒盅,简直像是女娃娃屋里摆设的玩意儿。
在她对面,聚拢着七八名穿着锦绣华服、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少年郎君。有的脸上敷了粉,有的身上熏了香,姜鸾被他们围在圆圈中央,只觉得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想打喷嚏。
“别挤过来,一个个地说话。”姜鸾抬手拦住他们靠近,懒散地把玩着小玉杯问,
“你们今日接近本宫,都是想做东宫臣属?是家族要你们来的,还是你们自个儿想来的?图什么?说实话。”
越是叫人说实话,越没有人肯当众说实话。
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
“都不说话了?”姜鸾轻笑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半两小玉杯,没什么歉疚心地说,“没话好说,那就喝酒吧。我喝一杯,你们喝一杯。”
围拢来的郎君们看着各自手里的双耳大酒樽,不约而同得更安静。在四周呼啸的山风的衬托下,简直是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里,坐在姜鸾侧边的谢澜却冷冷开口了,“臣代他们说。”
“太原王氏,四房旁支嫡次子,王十三郎。资质平庸,文武皆不出众,家族征辟入仕轮不到他,只有生了皮囊不错,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凭着一副好皮囊搏一搏,在东宫谋个官职。”
话音刚落地,被他提起的王十三郎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掩面而退。
“当今皇后顾娘娘家族里的幼弟,顾六郎。资质平庸,连皮囊也生得平庸,勉强能写几篇文章,在乡郡中小有薄名,便眼高于顶。入京不久,四处碰壁,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在东宫谋个官职。”
被当众点名的顾六郎脸色涨得通红,从人群里抢出两步,指着谢澜狂怒道,
“谢五郎!你也不过是依仗着四大姓的门楣出身而已,有甚好得意的!如今京城的四大姓也不是从前的四大姓了——”
姜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喊龙首原当日值守的禁卫过来。
“长得丑,嗓门还大,当着本宫的面咆哮无礼。我不想看他,把这厮拖走。”
巧了,今日龙首原的值守主将是薛夺。
薛夺又不是个什么软脾气,管你是哪家的祖宗,一声令下,他都敢动手。更何况只是个没有入仕的外戚。
过来二话不说,干脆地一挥手,身后两名北衙禁卫,一左一右把顾六郎直接拖出了宴席地带。
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