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就对这门婚事不满,此时又见孙女过得艰难,自不免心中烦恼忧虑,寻了个由头,又把四老爷骂了一顿。不想没过几日,又传来五老爷不知怎的被人参了一本,从正六品的司业被贬为从八品的典簿,更是心中郁郁,自此懒进饮食,没几日就害起病来。
采薇自是日夜在太夫人床前端汤送药,用心服侍。这日她刚侍候太夫人用了半碗莲子羹,忽见四老爷同着大老爷、五老爷和几位太太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道姑。
大太太汪氏便对采薇道:“表姑娘且先下去歇着吧!我们请了位仙姑来陪老太太说会子话。”
采薇见他们这般郑重其事,不知又要做什么,虽心下隐约有些不安,也只得先退出来,回了她的西厢房。回想大太太方才看着她时脸上那一抹别样的笑意,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忽听窗外小丫头报道:“二太太、四太太来看姑娘了!”
采薇忙迎了出来,却见二太太面上隐有怒容,四太太却是愁苦着一张脸,身后更跟着十几个婆子丫鬟,那心便又往下沉了些许。当下含笑将二位舅母接到屋子里头,一面请座上茶,一面道:“多谢二位舅母过来看我,却不知有什么吩咐?”
四太太便先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只是说不出口,这个外甥女是曾帮过她的,结果现在到她有了难处,自己这个做舅母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半点忙。
还是二太太开口道:“好孩子,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你侍候在老太太身边,处处都孝敬的极是妥贴,偏他们请来的那道婆却说太夫人这病是被你冲克了,才会病成这样。说你命里先天带来一股子煞气,不但克父克母克兄克夫,更是和太夫人八字不合,属相相克!是以自你住到了煦晖堂里,太夫人便接二连三的生病,如今只要把你挪出去别的地方住着,太夫人这病也就自然好了。”
边上立着的郭嬷嬷一听就急了,这分明是要把她们撵出煦晖堂,却往哪里去住着?
杜嬷嬷在深宫中经见的多,一听就知道这所谓的冲克之说是怎么回事,仍是神色不变,只看采薇如何应对。
四太太见采薇只是垂头不语,心中怜意大盛,便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原本这些话是太夫人命我跟你说的,谁让我现还是这当家太太呢?可这些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倒多谢二嫂子替我说出来。我们都知道你委屈,可是那郝道婆言之凿凿的,说的有鼻子有眼,她原就常来我们府里走动,太夫人也信她,竟就点了头命你先搬出去住。这——,唉——!”
采薇自不信什么冲克之说,先时她头一次在这府中住时,就有些仆妇背地里议论,说她克母克兄。后来她回到父亲身边不过三年,见父亲又深染重疾,便只当她真是命硬之人,哭着去问她父亲可有破解之法。不想她父亲却哈哈笑道:“人之寿数长短自由天定,如何会与另一人的命数相关?那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编出来骗人的。”
在她心中,对慈父满怀崇敬之心,对父亲的言语自是深信不疑,不去信这无稽之谈。但她却也明白这煦晖堂的西厢房,她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便抬头强笑道:“甥女知道二位舅母从来都待我极好,是真心疼我的。既然那郝道婆如此说,我身为晚辈,自当一切以外祖母的身体为重。只不知要我搬去何处?”
二太太和四太太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些无奈。二太太道:“原本我想让你住到我们二房的内院里,正好和蕙儿、芬姐儿一道做个伴,不成想那道婆又说什么你身上煞气太重,太夫人此时病体虚弱,虽然搬出去了,但离得近了仍是不可。最后合府的院子检视了一遍,只有一处院子是离得够远,且能住人的,便是你二姨妈住的那处西北角的二进小院秋棠院。你吴表哥早几年就搬到外面书房住歇,那院里只你姨妈并两个表姐妹还有几房仆妇丫鬟居住,倒也清净。”
秋棠院采薇自是去过的,内院三间正房住着她二姨母,东厢房住了表姐吴婉,西厢房住了表妹吴娟,她去了,却要住在哪里?便问道:“二姨母可知道我要搬过去吗?”
四太太点了点头,“你大舅母过去跟她说了,既是老太太的意思,想来她不会不依的,只是要委屈你了,那郝道婆不住嘴的说什么越早搬离了越好,因此太夫人竟命我们——”
不想采薇却笑道:“倒是劳烦二位舅母带了人来帮我们搬东西,不然我这里只这几个丫头,还要犯愁怎样才能搬过去呢!”
二太太见了她脸上的笑容,心中一酸,也叹了口气,将她揽在怀里,安慰道:“好孩子,你且先去你二姨妈那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命你的丫头来跟我说,我也会时常过去那边看你的。你是个聪明孩子,舅母如今也只叮嘱你一句,这冲克了太夫人之说咱们暂且不论,只那道婆说你命硬克父母之类的浑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若只一味的自责自怨,倒损了自个的身子。”
这番话里全然一片爱护之意,听得采薇眼眶一热,忙福身谢道:“多谢舅母怜爱,我听舅母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好好过我的日子罢了,再不会去寻愁觅恨,自已为难自己。”
杜嬷嬷见状心里自不免暗暗感激二太太,虽然周老爷早就在此事上开解过自家姑娘,但那时她身遭哪有这些风刀霜剑一样的厉害言语,此时能得一位长辈这般亲叮切嘱,自是极大的慰藉。
当下,二位太太便指挥一众婆子丫鬟帮着采薇她们把整理好的各样东西什物一一装箱,再运到秋棠院去。所幸采薇前岁到这府里来时,因路途遥远,所带东西并不多,在这伯府里住了近两年,也不过是添了几身衣裳簪环并些日用之物,因此到掌灯时分便全都搬了过去。
二太太和四太太亲自送她到了秋棠院,二姑太太赵明香领着庶女吴娟将她们迎进去道:“二位弟妹放心,外甥女住在我这里,我是断不会委屈了她的,原本我是想着把娟姐儿挪过去和她姐姐住着,把西厢房腾出来给外甥女住。不想这几日婉姐儿却犯了时气,身上正病着,倒不宜把娟姐儿搬进去,恐也染上病气。因此倒要委屈外甥女儿先住在娟姐儿的屋里,我已经让她腾出来一间屋子给你。”
虽然二姑太太这话说得漂亮,二太太却是一听就听出来了,怕是自已这位二姑压根就没打算让薇姐儿一人住一处厢房,往后就这么一直让她和娟姐儿二个人挤在一处。她虽对此不满,却又不好说些什么,一来她此时已不是管家太太,二来这秋棠院早给二姑太太一家住了这么些年,总不好对人家的安排指手划脚,只得怜惜又无奈的看了采薇一眼。
不想却听见采薇笑道:“多谢姨母慈心,接我来这里住着,都是为了我,累得姨母和姐妹们辛苦了半日,还请受甥女一拜!”说着便福了一礼,又道:“先时我在老太太院儿里时便是和芝姐姐同住,去年十月里她出了阁,只剩我一个住那屋里,便时常觉得孤单,总盼着能再和哪位姐妹同住,也好有个伴儿。万幸姨母接了我来,无论和哪个姊妹住都是使得的,但若说让甥女独住一间厢房,那却是万万使不得的,甥女如今可是一个人住怕了,只想能有个姐妹同住,热热闹闹的才好!”
见采薇应答的这般妥帖,二太太心中既感欣慰,却更是心酸,若是她父母尚在,她此时还不知被何等的娇生惯养,千疼百宠,哪里倒要既看人眼色,还得不卑不亢的维护自己的体面。因不忍再多呆,便又嘱咐了她几句,同四太太一道告辞而去。
赵姨妈便对采薇道:“你今儿也忙累了一天,等晚饭送来了,我命人送到你房里,让娟姐儿陪着你用,你两个也自在些。”
采薇忙道:“甥女头一天过来,如何能不侍候姨母用饭呢?”
她姨妈便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哪里还用这些虚礼,不过是我担心你姐姐的病,想去她房里陪着她用。等明儿,咱们再一起用早饭罢。”
采薇听了也只得做罢,和吴娟一道用了晚饭,饭后采薇取出早备好的几样自己平日所做的针线,送给吴娟道:“好妹妹,真是对不住了,因我来了,倒占了你一半的屋子去,给妹妹添了这许多不便处,还请妹妹多多包涵!”倒是多亏了宜芝出嫁前,硬是拉着她一道陪练各色女红,她如今送出去这几样针线,倒也还算拿得出手。
那吴娟今年才只九岁,年纪尚幼,且又是庶女。她娘原是二姑太太的陪嫁丫鬟,后来被二姑老爷收了房做了姨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儿,便在她三岁上去世了,临终前求二姑太太看在主仆一场,千万善待于她。
因此,二姑太太待她这庶女虽比不上亲儿亲女,到底还算不错。她奶娘又时常提醒她是依附着太太过的,自然要处处小心谨慎,好生孝敬嫡母嫡兄嫡姐,方才能在这家里继续呆下去。故她从小便养成了一种极是温顺听话的脾性,最是个好性儿,见采薇跟她致歉,忙红着脸道:“表姐快别这样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的,倒是和表姐一样,欢喜能有个姐姐来做伴教导我才好,还请姐姐千万可别见外!”
表姐妹俩又说了几句,因累了半日,便各自回房打算早早安歇。因秋棠院再没有多余的屋舍,只一间西厢房的南面耳房给采薇的嬷嬷丫鬟们住。那样一间小屋子倒要住进去八个人,因此杜嬷嬷便和采薇同住在南次间,又叫了甘橘也过来睡全当值夜。
甘橘早在心里憋了半日,见此时总算跟前再没外人,可以说几句私房话,便问道:“这人病了不是该请大夫的吗?怎么倒请了个巫婆来,说了那么一篇鬼话,连我这个丫头都不信,就这么无端端的把咱们赶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捣鬼,咱们就这般碍了他们的眼不成?”
采薇一面坐在镜前梳头,一面淡淡道:“还能有谁,左不过是他们那一起人罢了!”
☆、第三十五回
原来采薇所料不差,那背后捣鬼之人正是大房和那四房的柳姨娘一伙。
自宜芝出嫁后,太夫人就有些懒得再理会管家之事,且由着四太太自去料理,再不像之前那样盯得紧。她本就是怕那柳姨娘在宜芝出嫁前万一再闹出些不好的事,或是偷着克扣了宜芝的嫁妆,这才亲自盯着府中一应事务。
待见宜芝顺顺利利的出了阁,便再不管四太太如何理家,那柳姨娘并大太太一见少了太夫人这座镇山太岁,便趁机将要紧处的管事娘子换了好几个自己的人上去,如今见太夫人又卧病在床,便越发大胆起来。
因库中所余的那几千两银子过了个年节就全又折腾光了,且今年因着糟了旱灾,田地的收成不好,所收的租银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好再做什么手脚。府中的田产商铺的地契房契又都收在老太太手里,也不好从中折变了去。因此这两个便把主意打到了采薇这个表小姐身上。
虽她的房契地契也是收在老太太手里,可是收租收帐却是由府中料理的,四太太如今没了老太太撑腰,早被她们架空,却只怕万一老太太再护着这丫头,毕竟周采薇如今还在煦晖堂的西厢房里住着。这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老太太性子又刚正,若是真要护着这外孙女,他们又如何能把那丫头的嫁妆给谋夺过来。因此便想出了这么个冲克的法子,先将采薇挪出去,断了她跟太夫人的联系,才好方便他们弄鬼。
杜嬷嬷见采薇知道是谁,便问她,“那姑娘可知他们为何要这么对你?”
就听采薇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多半是为了我那笔嫁妆罢了!”她父亲跟她讲过的那些案子里可有不少都是孤女幼子被一干亲戚们谋夺了嫁妆产业的。
“那姑娘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采薇默然半晌,方道:“虽嬷嬷总是赞我聪明,可我便是再聪明,到底是一介孤女,既无身份地位、又无依靠,这笔嫁妆在我名下却到底由不得我做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如今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横竖再等一年——”话说到这里,她却突然住口不说了。
甘橘嘴快道:“再等一年,姑娘就及笄了,到那时咱们姑爷就该——”
一听“姑爷”两个字正中她的心事,采薇羞的忙从枕边抓起一个香囊就朝甘橘掷了过去,口里骂道:“好个多嘴的小蹄子,忙了大半日,还不快睡你的觉去,少在这里混说!”
三人这才都睡了,到第二日一大早起来,采薇洗漱完毕,先领着两个丫鬟拿了拜垫,到了秋棠院外朝着太夫人所在煦晖堂方向遥拜了几拜,方才起来去给她姨母请安。陪着赵姨妈一道用了早饭,便回房来领着丫鬟们收拾自己的东西,毕竟昨儿是匆匆搬来的,有许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归置整理。
直到午后申正时分,方才料理得差不多,采薇便借着窗外一点余晖,在书案上抄起佛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