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正在她跟前伺候,见她抄的是佛经,便不乐道:“太夫人都把姑娘您赶了出来,姑娘怎么还要给她抄佛经呢?”在采薇这几个小丫鬟心里,只觉太夫人一点都不疼惜自家姑娘,听那起子人胡说一气,也不多过问几句,半点也不顾念姑娘这两年来对她的勤谨侍奉、孝敬体贴,就把自家姑娘给撵了出来,且也没安置个好地方。若是换了宜芝,她才不信太夫人也会这般干脆利落的直接撵人。
采薇听了这话,仍是头也不抬的写字,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去杜嬷嬷那里领十下戒尺,好生想想我为什么要罚你,这些话你又该不该说?到了晚上我再来问你。”
这几个丫鬟最怕的便是采薇这副模样,知道自家姑娘虽平日里也爱和她们玩笑,但若是她们有了错处,却是从不面软徇私的,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去找了杜嬷嬷领手板子,另换了枇杷来给采薇砚墨。
采薇方写了几笔,就听见帘外一个细细的声音道:“表姐,我可以进来吗?”
采薇忙走到门口,亲自将吴娟迎了进来,又吩咐香橙上茶。
吴娟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赞道:“姐姐真会收拾屋子,我也没见姐姐比起先前多摆了些什么,可这般一布置,却比先前雅致了许多。”
她又问采薇正在做什么,一听正在抄写佛经,便走到窗边细细看了一回,又是不住的称赞道:“姐姐这些字写得可真好,我虽不会写字,却也觉得是极好看的!”
采薇听她说不会写字,心下虽微有些惊讶,正在犹豫要不要问上一句,她这小表妹已然怯怯道:“表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采薇见她低着头,红着脸,一副手足无措的窘然模样,忙温言道:“好妹妹,可别跟我说求字,你既是我表妹,咱两个现又一个房里住着,凡我能帮到你的,我定会帮着你的,只不知是何事?”
吴娟小声道:“我想求姐姐你教我认字读书,还求姐姐别嫌弃我笨,好歹收下我这个徒弟,教我一教?”
这下采薇只得问她因何不曾认字读书,就见她脑袋垂得更低,过了好半晌才小声道:“我是姨娘生的,我姨娘在我三岁上就去了。虽我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母亲待我也是极好的,可到底婉姐姐比我长了六岁,等我能识字时,婉姐姐都已经学完了《女四书》中的两本了,我在边上听时也听不懂,又不好再烦母亲重教一遍,就……,我如今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
因当世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不少高门大户里所谓小姐们的教养嬷嬷,是少有识字知书的,大多不过精于各种礼仪规矩并女红罢了。虽也有那等专给大户人家小姐教授女学的女先生,但安远伯府是从不曾请过的,小姐们若要识字读书全凭太太们自己教养。
因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识文断墨,故宜芝和宜蕙都学过几本书,宜芬和宜菲两个都是姨娘养大的,自是大字也不识一个,只宜芳虽也是嫡出,却因她娘不通文墨,故此也是个文盲。
只这三个人若想识字,远比吴娟要容易的多,却从不曾动过这个念头,倒是这个小表妹虽然年纪尚幼,却有此等想法?便问她道:“不知妹妹为何想要读书识字?”
吴娟抬头看了采薇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我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有,就是听人家说读书能明理,所以……,好姐姐,我认你做师傅,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没说出口的却是,既然她嫡姐并不情愿认字读书,她嫡母却仍是强逼着学,可见读书识字这件事定是个好的,既然嫡母不教她,她只有另想别的法子。何况那日大少奶奶孙喜鸾那一番关于“女子六艺”的高谈阔论,她后来也从丫头们的闲谈里知道了,便更是想学写字了。
若她父亲还在,她倒也不用这般发愁她的前程和嫁妆。只可惜她四岁那年,她父亲在任滁州知府时失职犯了事,竟然让一伙山贼把官府的粮仓银库给抢了个干净。不但被罢官不说,还被下狱问罪,只得将名下所有家业全都变卖干净,赔上所失的粮晌银晌,又使钱疏通了些关系,方才被放了出来。却因在狱中捱不过种种苦楚,落下一病,归家不到三个月便一命呜呼了。
如今她们吴家所有的产业只怕也只有嫡母自己的那份嫁妆了,这么些年下来,怕也只剩下几顷地并一座京中的宅子,能入息的银钱极少。不然,嫡母也不会带着儿女厚着脸皮回娘家寄居。嫡母能给自己一口饭吃,已算不错了,如何还能指望她再给自己一份体面的陪嫁。
自己既没有多多的嫁妆,若想有个好前程,攀上一门好亲,那便只有在自个身上多下功夫,但凡能提升自己之处,她全都不能放过。她正发愁如何去学这些东西,这位周家表姐就搬了过来,真真是天赐良机,定要求她答应教导自己。
吴娟心中下定决心,便睁大一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周采薇。
采薇见她总算敢抬眼看着自己,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里头满是祈求渴盼,又混着些忐忑不安,就跟她曾养过的那笼中想要吃草却够不着的可怜巴巴的小兔子似的。不由心下一软,答应道:“不过是教你认几个字罢了,哪里还要认做师傅的?从明日起你每日午后过来,我教你认一个时辰的字,今儿有些晚了,我先教你识了你名字的两个字如何?”
一时细细教了她“吴”和“娟”这两个字的意思写法,又教了她握笔的姿势,让她写了几笔,天色已暗了下来。
采薇笑道:“天色晚了,今儿就先到这里吧。到了明日你先把这两个字写几遍,我就教你念《三字经》。”
听得吴娟不住的点头道谢,又约她一道往正房给二姑太太请安。却见采薇笑道:“妹妹不妨先去,我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吴娟疑惑道:“她们不是说,那个……,姐姐又要如何去,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我只在这院外向着那边外祖母住的方向遥拜请安,并不是要亲自过去,便是我想过去,又哪里过得去呢?”采薇有些黯然道。
“可是姐姐为何——”吴娟心里有着和先前芭蕉一样的疑问,却知这话有些不妥,便不敢问出口。
采薇想了想,还是说道:“外祖母是长辈,且又将我接在身边养了两年,如今既说我冲克了她,从此再不能在外祖母身前侍奉,但我身为晚辈,又岂可因此就忘了对外祖母的晨昏定省之礼?便不能亲去请安,也当遥祝问候才是。”
吴娟听了忙道:“姐姐说的极是,我陪姐姐一起去吧!”原来因太夫人病中懒得见人,赵姨妈也只是每隔五天才领着她们姐妹去给老太太请一回安。
采薇却摇了摇头,提点了她一句,“妹妹若是去了,你婉姐姐又该如何?”
吴娟立时便明白过来,又跟采薇道了谢,自去给她嫡母请安。
等采薇遥拜完进来,给她姨母问了好,赵姨妈就跟她说道:“你虽有这个孝心是好的,只是——,你也别怪你姨妈多嘴,怕是你再怎么孝敬,也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罢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孝敬了两年,可曾见她略有些儿疼你不曾?唉,这也怪不得你,谁让你娘是老太太所有儿女里最不得她喜欢的那一个,连累的你也不招她疼!”
赵姨妈这话里隐约透着那么点子幸灾乐祸,原来当日她们三姊妹中就属行二的赵明香生得不怎么美。唯一能安慰到她的是,三姊妹中生得最美的三妹赵明秋,偏是最不得母亲疼爱的。谁想后来三姐妹先后嫁了人,初时三人的女婿倒也差不了许多,不想后来渐渐分出了高下。
大姐赵明秀嫁的原是候府的嫡次子,本是和爵位无望的,谁成想他前头的大哥竟染了急病去了,这候爷的爵位竟就落到他头上,这一下夫贵妻荣,她大姐也就成了超品二等的候夫人。
三妹赵明秋嫁的是新科状元周贽,初时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读,谁知没几年的功夫,这官竟越做越大,不停的往上升着品级,到最后也给她挣了个从二品的诰命夫人。
只有行二的赵明香所嫁的夫君最不成器,熬了许多年才熬成个正四品的知府,不想却又犯了事,别说诰命夫人了,连家产都全赔了个精光,只剩下自己那点子嫁妆,只得厚着面皮拖儿带女的寄住回娘家。
因此当几年前得知她三妹先是没了两个儿子,跟着自己也一病不起时,虽也流了些泪,但心底深处却也有那么一丝解气,等到她三妹仅剩的一根独苗周采薇也来投奔这府里时,她既觉得这外甥女没爹没娘的有些可怜,却也恼她一个孤女倒有几万两银子的陪嫁,可怜她一双儿女,指着她下剩的那点子嫁妆能分到多少。
因她心中有着这么些不忿,故而她这一番话听着似是在直言解劝,实则却透着那么点子幸灾乐祸。
采薇虽很想问一句为何她娘是太夫人最不喜欢的女儿,但觉得她这二姨妈语气里很有几分阴阳怪气,便忍住不问她,只是淡淡一笑。随人怎么去说她,每日仍是在院外给太夫人遥拜请安。
许是被她的这份诚心感动,七、八日后从太夫人院里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夫人身边最亲信的王嬷嬷。
☆、第三十六回
且说王嬷嬷到了秋棠院,先跟二姑太太请了安,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个提着大八角食盒的小丫头到了采薇屋里。
方一落座,王嬷嬷便道:“太夫人知道了姑娘的一片孝心,特赏了些精致的点心给姑娘!”其实原本太夫人想着差一个大丫鬟送过来也就是了,王嬷嬷却因同采薇在一个院里处了两年,极是喜欢她,见她如今处境艰难,便求了太夫人亲自跑了这一趟。
采薇一面让茶,一面笑问道:“劳烦嬷嬷亲自跑了这一趟,我可是不敢给嬷嬷赏钱的,这是我前儿给嬷嬷做的一个抹额,针线倒也还过得去,嬷嬷若不嫌弃,还请将就着先带带。”
王嬷嬷接过来一看,她素知这位表姑娘不擅女红,但却是个心思巧慧的,这抹额虽没绣上些花样,却用了三色的锦缎拼合在一处,用得是上等的好料子,色配的又极好,和她平日所穿那些衣裳也都是极搭的。又见那针脚极是细密工整,可见是用心做出来的,便笑道:“姑娘的手艺,我老婆子如何敢嫌弃,能得了它便是我的福气了!”
“只要嬷嬷喜欢就好,我还给外祖母也做了一个,只是如今我顶着这个名头儿,倒是不好再送给外祖母的。”
郭嬷嬷在一边也忙道,“我们姑娘还日日都给老太太抄佛经祈福呢!”说完,便拿出一叠子采薇抄写好的经文来给王嬷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