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豁出去地喝了一小口,那药的苦涩争先恐后地往喉头爬去,顿时让她的神情也为之扭曲起来。
可迎着少年打量的眼神,言双凤拼命将那口毒似的药吞了,又勉强挤出一个跟笑不沾边的“笑”,同时她违心地宣布:“一点儿都不苦,甚至还……回甘呢。”
少年的剑眉不易察觉地扬了扬,竟说:“真的这么好喝,你便都喝了吧。”
“臭小子!”言双凤破了功,差点儿把一碗药泼过去,按捺着将药碗顿在桌上,她回头看着少年道:“不喝拉倒,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不喝,对你的身子不好,跟我有什么坏处?你死了我反倒轻快……哼,喝不喝随你就是。”她放了这句话,雄赳赳地往外就走。
门外的人影忙不迭后退了一步,是如意,丫头看了场好戏,此刻手捂着嘴,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言双凤瞥着丫头,有几分想迁怒的意思:“你笑什么?看你是真欠打了。”
如意小声道:“娘子,我说他难办吧?”
言双凤正揉擦着嘴,那股苦涩这会儿已经钻到了心里,闹得她一张脸皱的如青皮核桃。
她本是要赶紧去找点儿蜜饯、糖水之类的缓和一番,听了这句,脚下偏顿住。
咽了口带苦味的唾沫,言双凤咬牙切齿地:“难办?哼……我倒要看看他多难办!”
不等丫头反应,言双凤已经返身回到了屋内,桌上明烛幽淡,少年依旧靠在榻上,明净的额,高高的鼻梁,美人图似的,看到她进来,缓缓抬眸。
言双凤狠剜了他一眼,去桌上端了那碗药走到床边儿,山大王一样道:“今儿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少年的眼中漾出了些许浅浅的笑意,并不怎么惊讶似的望着她:“怎么,娘子要用强?”
听见他叫了一声“娘子”,言双凤忽又想起他先前叫自己“凤二”一事,心头略恍惚,却来不及去想别个,只恶狠狠地要挟:“不错,便是要用强。”
她一手拿碗,一手捏住少年的下颌,在少年略显怪异的神情中,言双凤仰脖喝了一大口苦药,不容回味,她俯身低头,贴上了少年那略有些薄凉的唇。
少年的长睫眨动,修长的手指摁在榻上,抓紧被褥,又缓缓松开。
他本是能将人推开的,可不知是因太过慌乱还是怎样,竟不曾做任何反抗。
苦涩的药汁子从她的唇齿之间,水流一样滑了过来,少年颈间的喉结上下滚动,情不自禁地吞咽入腹。
她的唇上还有些胭脂膏子的气味,是不怎么名贵的玫瑰香,却沁着些异样的清甜。
这药,好象确实地不那么苦了。
第3章
雪细细密密地下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院子里就响起刷拉刷拉的扫雪声。
如意从后厨提了个食盒往回走,有些心神不属,下台阶的时候踩到些许残雪,脚下一滑,几乎摔跤。
前头的小平安提着扫帚跑了过来,关切地问:“如意姐姐,你、你没事儿吧?”
“阿弥陀佛,”如意抚了抚胸,又检看自己的食盒,她抱怨道:“平安崽子,这台阶上怎么也不扫干净了,害我差点跌跤。”
小平安忙道:“原本扫了的,多半是、是风吹了屋顶上的雪又散下来了。”他怕如意不依不饶,便盯着食盒问:“姐姐,这盒子里是什么好香的?引得我口涎要出来了。”
如意小心地把盒盖合上,抿嘴一笑:“还能是什么,我如今特成了伺候后院那位爷的了,这是他要喝的老山参鸡汤,又有红枣,松子,板栗,能不香么。”
“难怪,”小平安猛地咽了口唾沫:“这个不是只有咱们老爷子才能喝的么?给、给那个人?”
如意蹙眉耷拉眼地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人啊,如今可是咱们娘子的宝……”
小平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如意却戛然而止。
昨晚上,如意看了个稀罕,却也受了惊似的,整宿做了些乌七八糟的梦。
如意是个直性子的,心里搁不住事儿,何况是这种。她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这样闷在心里,憋得实在难受。
可这院子里的人,老太爷自是不成的,老富贵不用说,多半会吹胡子瞪眼地骂她一顿,富贵婶儿年老耳背,李厨娘倒好,就是嘴太快,有些不妥当,她屋里的是账房李先生,知书达理,为人精细缜密,倒是个不错的……可惜如今正在外头收账没回来,总不能去找他们的那个才五岁的儿子小虎子吧。
如今小平安自己撞上来,惹得如意心里的虫儿蠢蠢欲动。
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昨夜所见说出来,却听到隐隐地又有几声颇为激烈的马嘶传来。
如意仰头听了片刻,问道:“是马圈里怎么了?”
小平安却满脸平常:“不是,是先前随着二姑娘回来的那匹马,性子烈的很,昨晚上姐姐没听见嗵嗵的声音?它不安分着呢,时不时踢门,一宿没消停的样子,竟不知要怎么样,如今又是开始闹了。”
如意方笑道:“一宿没消停?巧了,我说什么来着,有其主必有其马,这马儿一宿没睡,他也是。”
小平安才要问究竟,却见院子外,李先生的儿子小虎子噔噔地跑过,小平安赶紧叫了声:“哪儿去!”
虎子听见声音又倒退回来,他穿着厚厚的青布棉袄,头上戴着个斑斓的虎头帽子,手工并不很精致,但别有意趣。小虎子满脸兴奋,嚷嚷道:“老太爷要去瞧那匹马呢,我也去看个新鲜!”
小平安的眼睛也一亮,回头问:“姐姐要不要去?”
如意也想去凑个热闹,可想起手中的食盒:“我得回去,再耽搁参汤就冷了。”
两个人分头行事,小平安尾随着虎子,七拐八拐转角,正看到前方甬道中,虎啸山庄的言老太爷被言双凤跟老富贵一左一右地扶着,慢慢地往前。
老太爷头上戴着蓬蓬松松的黑色狐皮帽子,身上府绸皮袄,外头罩一件翻毛的夹袄,脚底下踏着轻便而保暖的麂皮靴,他且走且说道:“我听着这声儿,不像是中原这地儿的……当初你太爷爷打西域大宛国带回来一匹据说是天马的,那样高骏,放在外头的草场上,方圆十数百里的母马都跑过来凑它,我听过那个响动,倒有些相似。”
言双凤笑道:“这故事您也说过几回了,每回听我心里都怪可惜的,那天马白来了一趟,怎么就没给咱们这儿留下几个小马驹子。”
老太爷感慨道:“兴许是外头的马眼光高,看不上咱们这儿的马,按理说啊,这隔得越远,下的崽才越好呢,何况是那样威武的天马……谁说不可惜啊。”
老富贵在旁听到这里,看了言双凤一眼,笑道:“老太爷,过去的事儿咱们自然没法儿,不过今儿不同了,这匹烈马虽也有四五岁的年纪,却竟没骟,我看它也是万里挑一的资质,若是能跟咱们这儿的配一配,岂不也好?”
言双凤唇角扬起,笑吟吟地回看了老富贵,却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