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魁叹息一声,道:“一个月后我们商队采买完货物返京,老太太不嫌弃的话,就一起上路罢。虽说晚了一个月启程,但路上有人照应,比老太太一个人轻便些,而且京城里有我们县主照应着,香菱姑娘必定吃不了什么苦,等得及老太太晚些进京。”
封氏泣道:“官人的大恩大德,无论我用什么话都难以表白,也无以为报,就依官人之意。等我见到了我的英莲,再去给县主和大人们磕头。”
周魁叹道:“既知其苦,若不伸手,也就枉为人了。”
封氏愈加感激不已,拉着周魁细问女儿如今的处境,有没有吃苦、有没有人欺负她等,周魁沉吟片刻,道:“苦不苦,端的自己怎么想了。有人觉得香菱姑娘在薛家一直享受锦衣玉食,也有闲暇吟诗作赋,不曾吃苦受罪,也有人觉得香菱姑娘身不由己,心里苦,那薛大爷最是个喜新忘旧骄纵跋扈之人,这回就是得了新宠,要撵香菱姑娘出去,其母妹怕丢了颜面才留在其妹身边。香菱姑娘很愿意离开,想必是觉得苦,只是无处可诉,也是不敢说。”
封氏不等听完,哭道:“难道锦衣玉食就不苦了?说这些话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凡是为奴为婢为妾的,哪个生死由自己?那苏东坡为了一匹马还将小妾给了人呢!只是,他家那样势大,我可怜的英莲如何离开?不知道得要多少银子送过去他们才肯放我英莲?”
周魁安慰道:“老太太不必如此忧心,我们大爷和县主等人都想好了主意,只等老太太进京,料想定能叫老太太母女两个团聚。”
封氏听了,起身再三道谢。
周魁离开前和她约定,一个月后来接她一起进京,封氏送到山脚下回来,连井边洗的衣裳都忘了,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将历年来累积一直不曾动的银钱都找出来。
那年贾雨村先是给了两封银子和四匹绸缎,一封银子乃是百两,两封二百两,若不是打着娇杏的主意,只怕给不了那么多,纳了娇杏后出了给自己老父百金,又给自己许多物事,有银子有东西。封氏都没有花,悉数换作了银钱,加上这十几年来做活所得,自己手里共有三百五十两有几,不知道够不够赎女儿出来。
封氏痴痴地想着和女儿团聚的场景,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又去告诉住持,说明自己得到女儿的消息,一个月后进京。
老住持颇有善心,得知详细后叫人封了五十两银子给她,温言道:“老太太找了女儿十几年,谁不知道?今得消息原该去见见到底是不是。穷家富路,这些银子老太太就拿着做盘缠罢。我再修书一封,老太太到了京城,去牟尼院找静慧师太和妙玉,她们都是我蟠香寺出去的,老太太见了女儿无处可去,就暂时借住她们那里,以后另作打算。”
封氏跪下磕头,含泪道:“再没想到我们娘儿俩遇到这么些好人。我原不该收了住持给的钱,只是我不知道赎女儿需要花多少钱,就厚颜收着了。”
老住持想了想,道:“为母之心,理当如此。听说静慧师太和妙玉都认得大户人家,尤其是妙玉,现住在什么荣国府里修行,你若实在赎不出女儿,就去找她们,她们或可帮你一二,到底有权势的才好说话。”
一听荣国府三字,封氏一呆,忙道:“听周大官人说,抢买我女儿去的人家就是荣国府的亲戚,现今也住在荣国府里。”
老住持笑道:“倒巧了,既这么着,更好说话。”
封氏不敢确定,但却盼着能顺利接出女儿。
她一面买布料给女儿做衣裳鞋袜,一面收拾好行李等着,日思夜盼,只觉得度日如年,衣裳鞋袜做了好几套,好容易才盼到一个月后,周魁果然亲自来接她上船,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一路风雨,不消多说。
抵达京城时,已进十月,正落薄雪。
下了船,封氏裹着棉袄问周魁道:“大官人,我几时能见到我那英莲?”
周魁一面看人搬运货物,一面笑道:“老太太别急,等我们卸了货,我带老太太去找我们家大爷,再听县主的吩咐罢。”
封氏听了,强压住心头的焦急。
卸完货,周魁带着封氏去见卫若兰,可巧卫若兰才从梅园和友人吃酒回来,见了封氏,温言道:“老太太不必急,我先叫周魁送老太太去县主的老家人那里住着,再打发人告诉县主说老太太已经到京城了,老太太到时候就借着随老家人给县主请安的时候见女儿。”
封氏当即跪下磕头,砰砰作声。
卫若兰忙命搀起,道:“老太太千万别在行此大礼,县主知道了,定然说我不知道怜老。”说完便命人将折来的梅花给黛玉送去,又写了一封信捎过去。
黛玉接到书信一看,心内欢喜,叫人去找香菱来,悄声告诉她。
香菱喜极而泣,道:“我娘还在人世?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对不对?好姑娘,多谢你和宝二爷替我费心,我便是磕一千个一万个头都谢不过来。”
黛玉笑道:“今晚就留在我这儿,好生歇息,明儿林妈妈带你娘一起过来,你们见见。”
香菱满口答应,满心期盼。
第084章
香菱近来常找黛玉,请教黛玉如何做诗词文章,偶尔天晚了便在黛玉屋里和紫鹃等人一床歇息,今日打发小丫头回去禀明宝钗,宝钗亦不在意,只说知道了。
睡前就见她翻来覆去,夜间起夜时见她仍旧辗转反侧,紫鹃揉了揉眼睛,心里怜惜不已,说道:“傻丫头,快睡罢,仔细明儿眍了两只眼睛,你娘见到了心疼。”香菱这么大的一件事,黛玉身边的心腹和惜春一样都知道,除了宝玉,都瞒着外人。
香菱低声道:“好妹妹,我睡不着。”
紫鹃叹道:“你不好好睡,明天哪里来的精神见你娘?你盼了几个月,好容易盼到你娘活着并且进京的消息,叫她看到你好好的才好。”
想到自己老母年近七十一路奔波进京,香菱眼圈不觉又红了。
次日一早,香菱特特找出新衣裳,打扮得十分齐整,早饭都不曾好用,直在黛玉屋里等了两个时辰,才见林涛家的和一个老妪进来。
老妪不是别个,正是封氏。
封氏刚踏进房门,眼珠子就定在了站在上首旁边的标致小媳妇脸上,眉心一颗胭脂痣,相貌颇似出了家的甄士隐,依稀又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儿,心下再无怀疑,忍不住扑过去,张开双手将她搂在怀里,道:“我苦命的儿啊!”叫着哭出声来。
黛玉和宝玉以及围侍人等都跟着掉下泪来,相继拿帕子擦拭。
趁着她们母女两个抱头痛哭,黛玉侧头问一脸泪痕的宝玉道:“叫你安排人在尤老娘跟前说闲话,你安排了不曾?”
宝玉一面拭泪,一面道:“早就安排了,我正要跟妹妹说这件事呢。真真不知道怎么说,尤老娘果然叫了尤二姐家去,叫她劝薛大哥哥将香菱打发出去,尤二姐倒是犹豫得很,奈何万事都听她娘的,已经答应说要劝薛大哥哥打发香菱了。尤老娘犹不放心,竟在给香菱物色人家,觉得香菱嫁了人就再不能回去了,万恶的老婆子,比死鱼眼睛还臭!”
宝玉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和黛玉本来打算得好,尤二姐劝薛蟠放香菱出去,然后这边再用利益诱得薛姨妈母女同意放人,等离了这里,万事都由自己这些人替香菱做主了,谁承想千算万算没算到尤老娘如此狠毒,要替张华做媒。
张华是谁?就是尤二姐嫌贫爱富倚仗宁国府之势退了亲的未婚夫,父子两个都是极糟烂之人,前头拿了宁国府二十两银子,写了退亲书,如今听尤老娘说能白得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如何不愿意?当即就满口答应,原谅了尤老娘和尤二姐从前的所作所为,正等着尤二姐回去和薛蟠商议,然后好生夸自己一夸,将香菱许给自己。
宝玉这厢说完,那边封氏和香菱已是白了脸,惊恐无状。
香菱天生有一段呆气,尤二姐进门时犹不知危机,反倒替薛蟠喜欢,觉得又有姊妹进来作伴好一同吟诗作赋,直至被打发到宝钗身边,才隐约明白自己想得好,别人未必以为好,二房已如斯,正室更不用说,只是没想到尤老娘竟这么狠。
封氏扯着女儿一起跪倒在地,纳头泣道:“求公子和姑娘救英莲一救,万万不能叫那些人得逞,将来就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地服侍公子姑娘。”
听宝玉说起张华来历品行,封氏觉得天都要塌了,落到那样人手里,可有女儿活路?
黛玉温言道:“老太太放心罢,你们母女两个好容易才团聚,我们兄妹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香菱被人那样作践?我想的法子原好使,只是错估了人心。既不能成,那便用别的法子。当时不知老太太是否尚在人世,如今老太太找来了,何必再用那些下下之策?一会子跟我去见外祖母,就说你是来京城找女儿,和林妈妈从前认识,故来投奔,不曾想来见我时,竟认出了香菱就是自己的女儿。你多求求外祖母,也求求姨太太,就说想出钱赎了香菱家去,我和宝玉在一旁替你们说些好话,料想姨太太没有不答应的。”
宝玉拍手道:“老祖宗和姨妈向来怜老惜贫,知道了这样的故事,没有阻碍你们母女两个回家团聚的道理,我在旁边再说几句好话,姨妈总会给我三分颜面。不必担忧薛大哥哥舍不得,尤二姐巴不得香菱离开,有她在,薛大哥哥十有八、九都听的。”
封氏和香菱已是六神无主,听了黛玉和宝玉的话,无有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