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贾母打发人来问道:“老太太说,姑娘屋里有人哭,发生什么事情了?老太太担心得不得了,偏生雪下得大,不得过来亲看。”
宝玉眼睛一亮,和黛玉相视一笑,道:“是出了一件事,这就去回老祖宗。”
说完,宝玉一面叫人去请薛姨妈母女,一面带着封氏母女两个去上房,见贾母面露诧异之色,他跑到贾母跟前,道:“老祖宗,真真是遇见了一件千古未闻万世难见的故事,哭声惊扰了老祖宗,还请老祖宗千万别怪罪。”
贾母揽着他在怀里,问道:“遇见什么故事?哭得那样厉害,隔着两重门窗,我都听见了。香菱这是怎么了?哭得眼睛红肿成这样?这位老人家是谁?头一回见。”贾母向来养尊处优,封氏却是吃尽了苦头,又十分操劳,原本封氏比贾母小十来岁,瞧着倒比贾母大上十来岁,因而贾母见到封氏便口呼老人家,又忙叫人给她看座。
香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老太太,这是我娘!”
贾母惊讶道:“什么?香菱,你说这位老人家是你娘?怎么回事?怎么你娘找来了?”她记得自己初见香菱,亦觉标致,问她时说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封氏亦跪倒在女儿身边,按照黛玉先前的嘱咐道:“回老夫人的话,我苦命的女儿十四五年前就叫人拐了去,找了十几年,找不见。本来以为我这一辈子都找不到她了,偶然有一回听路人闲说两句,有人在金陵买了一个眉心生有一颗胭脂痣的丫头进了京城,我一路找过来,原想找同乡帮忙,就跟同乡给县主大人请安,想求县主大人,谁知才进门就认出了女儿。”
想到这些年来思念女儿之情,想到女儿颠沛流离吃的苦头,封氏泪流满面,说到后来的时候,竟是泣不成声,满室唯闻呜咽之声。
贾母奇道:“竟这样巧?”
宝玉叹了一口气,道:“更巧的还有呢,等姨妈和宝姐姐来了才好说。”
一语未了,薛姨妈携着宝钗进来,惜春想来是得了消息,强拉着探春一起跟过来,连同屋里原先在座的王夫人、李纨和凤姐,挤挤挨挨一屋子的人,都好奇地望着封氏和香菱。
惜春道:“才听说香菱的娘找来了,怎么回事?快说来我听听。”
她是姊妹中除了宝玉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心里十分同情香菱的遭遇,虽不知宝玉和黛玉为何在此时就叫人知道封氏找来,但是肯定有他们的用意。
宝玉亲自开口,将甄士隐接济贾雨村赶考、女儿被拐、家道中落、贾雨村纳妾、尔后忘恩负义不通知封氏关于英莲下落等事娓娓道来,偶有封氏从中补充几句,愈加惊心动魄,最后跪倒在薛姨妈跟前,含泪道:“英莲已经跟我说了,她在夫人小姐身边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恨不能当牛做马地服侍夫人小姐。”
薛姨妈和宝钗震惊不已,宝钗自然没开口,薛姨妈忙叫丫鬟搀扶封氏起来,道:“你们母女两个团聚,原是一桩喜事,快别这么说。”
封氏不肯起,泣道:“求夫人怜悯,允我赎了英莲家去,我把所有的钱都带进京城了,放在林妹子家里,我这就去拿,钱不够,我再找人借去。不瞒夫人说,我们家也曾是乡绅人家,当地望族,虽然如今已经败落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但是实在不忍女儿继续为奴为婢。”
薛姨妈不知所措,谁能想到到自己家里六七年的香菱忽然有家人找来?而且香菱已是薛蟠之妾,早就过了明路,离去又成何体统?
宝钗意欲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想到自己是闺阁女儿,强自忍下没有开口。
宝玉却道:“姨妈竟是允了她们罢,好不可怜见的,找了十几年才找到,拆散人家母女亲人到底忧伤天和。而且姨妈和宝姐姐住在府里,怕是不知外面的事情,茗烟在外头听说了一件事,就是尤二姐的娘怕香菱从宝姐姐身边搬回家去,正打算叫二姐劝薛大哥哥打发香菱出去,她娘更是给香菱物色了一个泼皮无赖,认为香菱嫁了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到底顾忌王夫人和薛家的颜面,宝玉没说那泼皮无赖乃是尤二姐嫌弃不要的未婚夫。
听得贾母拍案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如此狠心,皆因不是自己女儿,就这样作践人不成?我道尤二姐是个好的,没想到竟心里藏奸,倒妒忌起香菱来。姨太太,我也说一句,与其等着她们调唆蟠儿生事,不如此时就放了香菱家去,也算是积德了。”
薛姨妈忖度再三,道:“老太太的话,自然没有错,只是老太太也知道我那个孽障,三不五时地改主意,我就怕这会子他舍得香菱了,明儿想起来又和我闹。”
言下之意,却是不想放香菱离去。
香菱和封氏听了,心中一凉。
宝玉皱眉道:“难道姨妈就等着大哥哥被人调唆着将香菱许给泼皮无赖才是好事?那泼皮无赖我听了都觉恶心。不管怎么说,香菱陪着姨妈宝姐姐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会子她娘千辛万苦地找来了只想带女儿回乡,姨妈不放她走,等衙门出面不成?我听说,凡是被拐卖的女孩子,无论卖身与否,都可随父母回乡,恢复原籍,从前的都不作数。”
黛玉暗暗叫好,没想到宝玉提起这件事来,薛蟠喝命豪奴打死冯渊,若是香菱一事请衙门出面,只怕就会翻起这件旧案,都落不了好。
薛姨妈脸色一变,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想了想,开口道:“宝玉说得有理,香菱是个苦孩子,娘儿俩好容易团聚,叫她们分开确与人情世俗不和,也不能再由着蟠儿胡闹了。妹妹就放了香菱家去罢,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人使唤,明儿蟠儿想起来,就再给蟠儿挑个好的放在屋里。”
众人素日怜爱香菱的为人,今见她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脸泪痕,都纷纷开口相劝,尤其惜春言语尖利,叫人觉得不放她们母女团聚就是罪大恶极。
薛姨妈无奈,打发人跟薛蟠说一声,只说香菱的家人千里迢迢地找来了,想赎她家去。
尤二姐在一旁陪薛蟠吃酒,不忍香菱这么一个温柔标致人嫁给张华这等人物,尚不曾对薛蟠提起自己母亲做媒之事,只是又怕违背母亲之意,闻得这样的消息正中下怀,忙对薛蟠道:“大爷就放香菱妹子家去罢,我陪着大爷岂不好?留着终究没什么意思,只刺人的心。”
薛蟠正在兴头,挥手对来人道:“没听见你们奶奶说的话?横竖香菱我已经给了妹妹使唤,就由着妈和妹妹做主,直接打发了事。”
回去禀告薛姨妈等,封氏和香菱眼里露出一丝喜色。
薛姨妈听完,叹息一声,道:“既这么着,甄老夫人就带香菱回家罢,我叫人给香菱收拾东西,并把卖身契找出来一并带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心里也疼她,你们就别再提赎身银子的事儿了,我们家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花费。”
封氏拉着香菱跪下就磕头,满口都是感激之语,宝玉等暗松一口气。
贾母赞道:“姨太太仁善厚道,着实是香菱的福气。香菱娘儿俩无家无业,家里也没旁人了,不管是回乡还是留在京城,以后日子肯定不大好过,有了姨太太让香菱带走的衣裳簪环,想来就好过些了。姨太太如此大方,我岂能小气?鸳鸯,你拿五十两银子出来,给香菱母女两个,或是做盘缠,或是赁房舍,是我一点心意,别嫌少。”
封氏心里愈加感激,含泪道:“哪里能嫌弃?谢都谢不过来。其实,能带英莲走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别无所求。是我的英莲遇到好人家了,不仅不要赎身的银子,还这样待我们。”
贾母和蔼地道:“香菱是个极好的丫头,家里都喜欢她,我从前就说她生得和寻常人不同,原来竟是姑苏望族的小姐,可见是有本而来的。你们母女两个如今团聚,也算得上是苦尽甘来了,以后就好好地过日子。”
封氏连连称是,道:“老夫人放心,若我们娘儿俩留在京城,将来再过来给老夫人和夫人小姐公子们请安磕头。”
说话间,鸳鸯已取了五十两银子出来,递给封氏。
封氏和鸳鸯推辞再三不过,方千恩万谢地收了,以备日后衣食之用。
见贾母如此,薛姨妈额外给了五十两银子,王夫人也赏了二十两,余者凤纨宝黛鸳袭等也都给了些,或是十两、八两,或是三两、五两。
封氏和香菱磕了头,大包小包地出了荣国府,回到林涛家里,母女两个又是好一番痛哭,此次却是喜极而泣,再不用天各一方了。哭完,又央求林涛家的帮忙,先在附近赁一处房舍暂住,然后再给香菱恢复原籍,改回甄英莲。
却说贾母等她们母女走后,吩咐王夫人道:“年底等你老爷回来,跟他说一声,远着贾雨村一些,对待甄老爷这样的恩人之家尚且如此,何况咱们家?指不定将来也对咱们家做出忘恩负义之举呢。”又叮嘱凤姐回去提醒邢夫人,叫她劝说贾赦,不可与贾雨村多来往。
王夫人和凤姐齐声应是。
宝玉最是欢喜,等人散后,和惜春同去黛玉房中,手舞足蹈地对黛玉道:“费了这几个月工夫,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黛玉含笑道:“都是你的功劳。今儿在外祖母跟前,若缺了你,事情可就没有这么顺利了。我本想着,尤老娘听了闲话,撺掇尤二姐,尤二姐调唆薛大爷,薛大爷做主打发香菱,薛姨妈和宝姐姐不允时,咱们寻个对他们有利的人开口要人,势必顺水推舟而为,谁承想尤老娘的心思竟是那般,果然人心最是难测,以后出主意做事也得多方考量才行。”
惜春不解,忙问详细,感叹道:“这么说来,尤老娘是最坏的,尤二姐今儿在薛大爷跟前劝那么两句话,比之母妹,也算有点儿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