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听见这个便笑:“老太太这样疼你,你去说她有什么不应的,你只想想,可不是一桩好亲,那两个我也瞧过了,还是养在你跟前这个最好。”吃了气受了委屈也能咽下去,想必没少受磨搓,年纪还小,等她能进门了,舜华的亲事也差不离了。
黄氏一念已经转到了嫁妆上,既是嫁进纪家,嫁妆再不会少,纪氏是个硬气要脸的人,再不会让娘家人看了笑话去,年轻轻的姑娘嫁回了外祖家里,到时候说放权叫她管家,说不得又好补一批陈年亏空,怎么算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黄氏这一招把纪氏纪老太太纪怀信跟纪舜英全算了进去,她以为得计,还想着纪氏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不是要脸么,她不是有贤名么,这样好的亲事不为着庶女应下,显见得是有私心的。
纪氏端了茶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黄氏正急切,一把拉了她的袖子:“连着三弟妹都想把娘家侄女说过来,我实看不眼去,想着你家岂不比胡家的好上一百倍。”
纪氏忽的笑了,连胡氏都抬了出来,她跟继母跟同父的弟弟确是不亲,可不亲却也不是由着黄氏挑拨两句就自家往上凑当了枪出头的蠢人。
黄氏见纪氏笑了,也跟着扯一扯嘴角,扯得嘴里的火泡一阵疼痛,纪氏见她这模样,心里叹息一声,叫了卷碧:“去再沏一碗三清茶来。”说得这句又道:“不要茶了,我记着有黄连蜜,拿些来。”
黄氏才还急切,听见这一句默然不语,前倾的身子也往后软下去,靠在竹枕上头:“难为你还记得。”黄氏爱吃甜的,苦的东西一碰也不肯碰,不说带了苦味的菜,连茶也不喝一口的。
卷碧拿了烧琉璃杯子盛一小杯蜜来,又倒了凉水,红绿琉璃碗里头还搁着砸下来的冰块,黄氏拿勺子抿一口在嘴里,又搁下来:“还是给我倒茶吧,我早吃不得那么甜了。”
纪氏听见这一句,正中心事,她看看黄氏,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啊,依着我说,平心待他就是了,何必……”
黄氏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自家也不是不知,若真连这点都不明白,怎么还能当这许多年的家,她干脆含了一口冰在嘴里,自家打算叫纪氏看得一清二楚,索性扯开来说,冷笑一声道:“我便不耐烦看你这脸,你自家摸着良心说,你辛辛苦苦守起来的家业,全落到别人手里,你忍不忍得?”
纪家就是个年深日久的烂摊子,曾氏作甚把家给儿媳妇管,自个儿躲到佛堂里去念佛,一日三餐吃素,打着不管事的旗号,其实就是想当个甩手掌柜。
纪家早就今时不同往日里,一房房的添人添东西,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狭,开销一日比一日大,既未分家,一年到头公中这点银子要管着这许多的嚼口不说,三餐饭食四季衣裳还有红喜白丧,家里还有一个宗女老太太的场面要全,这哪里是易事,可黄氏却咬着牙一年年的撑过来了。
她先是怕叫人看轻了去,因着没生养便要叫旁人看看她的能耐,等她真陷进去出脱不得,想扔不能扔,想放又放不得,那些个嫁妆七七八八全填了进去,别个说些她刮了油水填补自家,那本来就是她的!
黄氏任谁跟前都不曾说过这些,今儿再忍不得,直盯盯的看着纪氏:“你自个说,把澄哥儿过继了,就没一个点私心?若不是颜家大房没生养,这个儿子,你预备摆到哪里去?”她也不等纪氏回话,纪氏也实是无话好回,黄氏一面说一面苦笑:“这家是我守下来的,我的儿子倒要排在后头,凭得什么?”
纪氏半晌不曾言语,垂了头不去看黄氏,拿手扣了杯沿:“纵不能平心待他,也不能卑劣了去。”
黄氏收了泪光,到这会儿也嘴里的泡疼也觉不出来了,她已然想不起才得了嫡子时是怎么想着要把庶子养成助力的了,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这地步,除了这条路,竟无路可走了,她吐出一口气来:“这亲事,你是许,还是不许?”
☆、第148章 酸梅浆
纪氏一时之间竟无法答她,黄氏能来开这个口,心里就已经打算好了,她自家也知道这点子心眼绝难瞒过纪氏去,可摆在纪氏前边的也明白的很,纪舜英实是百里挑一人的人选了,错过了他,往后再难有这样好的了,如今看起来,还是明沅配不上他。
他这个年纪,县试第一府试第一,再往后还有一个院试,若再得中,就是小三元了,这样的人不说百中无一,便是千中万中也无一人,科考路便是青云路,鲤鱼跃了龙门,身价就此不同。
黄氏知道这个儿子要压是不压不住的,他十来岁就能玩心眼把嫡母陷进苦水里,往后又怎么还能压得住他,照这个势头必是跳得高的,既压不住他,只好想法子拖一拖。
除了出身,他身上还有什么好攻讦的,黄氏脑子一转就先想到了亲事上,似这样的儿郎,外头也有不问出身肯把女儿下嫁的,虽如今尚无这个苗头,可若是这一回中了秀才,博了个出身,再往下考举人考进士,说不得师长里头就在青眼相待的,肯把女儿许了他。
天地君亲师,不说黄氏自家不好反口,纪家这些个只怕巴不得,到时候再拿什么拖住他?外头有了丈人帮衬,里头又个出身好的姑娘帮着操持,黄氏再想拿捏也拿捏不住。
黄氏到得此时方才懊悔起来,早知今日举步维艰,倒不如做个糖里有毒,面上蜜团团,便有什么打算也只放到肚里。
外头这样的嫡母也并非没有,把庶出儿子捧上了天,不打不骂的泡在蜜糖里,把骨头泡得酥了,还想着什么上进,往后也不过一个纨绔。
黄氏不是不知,先时不曾想着,等想着了也晚了,她前头忍得那些年,等有了亲生子扬眉吐气了,便再忍耐不住,那些个百般忍耐的妇人,又要捱多少时日才换得一日松快。
事已至此,两边都不曾想着修补,扯着遮羞布作甚?黄氏到这上头却又明白起来,定下明沅的好处数之不尽,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她年纪小,挨到及笄过门,舜华的亲事也能一并办了,若早个一年,说不定连儿子都生了出来。
颜家这样的人家,规矩教条一堆,又是姑奶奶的婆家,黄氏自家就能寻出一堆由头来,不许纪舜英先生出庶子来,男人家到那时候岂有不想的,天然就把正室妻子恨上了,她进得门没个依仗,除了来讨好婆婆,还有什么地方能叫她立足?
年纪小嫁妆厚,还沾亲带故,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到了,只等着纪氏一点头,她若是往纪老太太跟前去说,由着老太太定下,下头的再没一个好质疑这桩婚事。
卷碧上了三清茶上来,黄氏托了茶盅儿抿上一口,清火去燥的茶自然是很苦的,才刚咽下蜜去,再饮一口苦茶,原来八分苦,更添了两分,她把这茶在舌尖上滚了一回,方才咽下去,心头有了成算,这事儿是不成也是成的。
纪氏迟迟不语,她心底来回转念,犹豫难定,若是嫡女还要挑剔他的出身,可既是庶女便没了妨碍,颜家如今这个声势,出得一个王妃一个侯夫人,再往下还能挑什么样儿的人家出来说亲,才不显得低了?
于颜家来说这桩婚事只有好处,便是对纪氏也只有好处,可放到明沅身上好,这亲再算不得好,纪颜两家是亲上加亲,嫁过去的女儿呢?顶头有个难缠的婆婆,嫁的又是年岁相差这样大的丈夫,进得门还不知道怎么受磨搓,若是夫妻不合,更叫黄氏衬愿了。
为人莫作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嫁人只好比是二回投胎,看着是花团锦簇的良缘,里头却连芯子都烂成破絮条了。
纪氏迟迟不答,黄氏不耐烦起来:“我往别家去寻也不是不能,不过为着往日一点情份,才先想着你来,我也不拿话哄了你,也哄不住你,你自家想了,使了人来回我。”
黄氏家里一摊子事,等不到纪氏的回话,她也不再多坐,总归好坏摆在哪儿,她再不信纪氏不动心,伸手拿帕子按按嘴儿:“家里还有事,老太太要过大寿了,许多东西要预备,你可紧着些,说不得就有别个捷足先登了。”
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去了,留下个难题扔给纪氏,纪氏使了喜姑姑送黄氏出去,自家撑了头靠在引枕上头,等喜姑姑回报说人送到了二门上,她才徐徐吐了口气:“姑姑去把府库单子拿出来,我给老太太择一份生辰礼。”
喜姑姑应一声是,出去了就皱起眉头,黄氏同她也算是旧识了,平安喜乐四个,也只她还留在纪氏身边贴身侍候着,旧年回家时,便知道明沅是由着她教养的,这会儿看着她便一笑:“往后两家子结了亲家,走动的便更多了。”
喜姑姑一怔,黄氏却不把话说死了,喜姑姑送了她出门,心底一思量,这莫不是来说亲的?她见纪氏不愿提及,知道是一桩难办的事,黄氏登门还能为着谁说亲,若叫纪氏觉得难办,说不得竟看中的是六姑娘不成?
纪氏送走了黄氏,拿了礼单去翻给纪老太太的贺寿礼,老太太是不欲作生日的,年纪越大,越不肯大办,说原来阎王小鬼全都糊涂着,都那锣一响鼓一敲,可不就叫他们知道寿数到了,该收人了。
因有这个说头,纪老太太的生日便一向含混了过,底下小辈儿还叫个戏吃回酒,到了她老人家这里,不过聚在一处吃一碗寿面。
年年是简办,黄氏却是年年都要问的,她是当家人,老太太不肯办是老太太的意思,她若是循着旧例简单办了,那倒是她的不是了,这回再问,老太太竟有几分松动。
黄氏一见便知她心意,把话说的漂亮,家里也正逢着喜事的,索性一道乐一乐,叫一班小戏,再整治两桌酒席,也不请旁人,只自家晚辈一同祝寿。
说的容易,办起来依旧事多琐碎,纪氏是在纪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贺礼不同旁人,年年都是一早就预备起来了,按着日子还有三个多月,这些年把能送的俱都送过了,这回想着给老太太亲手做一身衣裳,早早送过去,到了正日子也好穿出来。
“那缠枝牡丹金宝地锦缎得没有,再不下功夫只怕要赶不及了。”纪氏把那事儿压到后头:“先往三姑娘房里送,叫她裁幅裙子出来。”一身衣裳说的容易,却不只是上衫下裳这样容易的,头上的金冠脖子里的领约,还有底下的鞋子袜子,自头到脚都得预备好了才算是一身。
纪氏是想好了让家里的姑娘们都出回力,叫了人寻这金贵缎子,让针线上人看着她们裁出来,也不拿回房头里,就在明潼那里做了,略有不及的再让针线上人帮把手。
“已经拿了去了,姑娘们午间就去三姑娘的屋子,裙子都已经裁出来了。”卷碧回得一句,纪氏才想着昨儿就问过了,冲她点点头又吩咐:“那缎子可不许污了,叫她们在西屋里头做,要吃什么喝什么就往东屋去。”
这些话她昨儿也说过了,卷碧却不指出来,只笑应一声,纪氏索性也不看帐册了,叫凝红拿了白玉锤儿给她捶腿,把黄氏的提议翻来翻去细细思量。
若不管她死活,嫁进纪家确是有脸有面的好亲,可六丫头打小养在她跟前,不说情总在份在,就这么把她嫁到黄氏手底下看脸色,不是她的作为。
黄氏说的确也有道理,过得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若不是纪舜英前程未定,还轮不着明沅来挑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