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花厅。
慕容槐坐在上位,面色铁青,温氏立在旁边,愁眉不展。
底下丫鬟嬷嬷跪了一地,静妍和双生子立在门口,毓娟和定柔跪在前头,毓娟已换了衣衫,还在不停地啜泣,两个眼泡如桃子,哽哽噎噎地说:“我只是.......和妹妹.......看上了同一株......妹妹便......动手打人......”
静妍也帮腔道:“十一妹打架可厉害了,摔得十妹都快吐了,还扇了两记耳刮子,手段狠极了,半分情面也不留,净叫看了笑话,还有那么多下人在,十妹以后怎么见人啊,爹爹可该好好管教管教十一妹。”
双生子插话:“是十姐先招惹了十一姐,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侮辱了人,十一姐是被逼无奈的,九姐你后来的,根本没看到实情,颠倒黑白。”静妍剜了他们两记白眼,从牙缝里低低蹦出一句:“滚一边去!再多嘴告诉爹你们会考作弊的事。”
双生子只好闭嘴。
定柔低眸看地,不发一语,该挨什么罚受着便是。
毓娟掀开衣裙,膝盖乌青一片:“爹你看,可疼煞了,我没脸出去了,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又捂脸哭起来。
慕容槐脸上的乌云愈来愈凝重,望着定柔,失望地道:“上次是十五,这次是小十,欺负妹妹,殴打姐姐,真不敢相信你是那个坐在老太君怀里,嘴甜乖巧,见人就笑,可爱无比的十一,媛儿有时口舌确有些尖利,但心是懂分寸晓事理的,你们一母所出,合该相亲友爱,彼此扶持照顾,小儿女相处难免有龃龉,便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该包容原谅才是,何辜你如此狠毒?是在跟你老子较劲吗?就为了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怨毒有仇恨,冲你老子来便是!”
温氏慌忙道:“老爷多心了,茜儿绝无此意,这孩子心思重,但绝不是奸狭恶毒的。”转对定柔:“茜儿,快给你爹爹解释啊!别叫这样误会你!”
定柔眼眶涩的如针刺,喉咙含了硬块,闷着头,仍然默不作声。
温氏急了:“快说话呀!要急死娘吗?”
她只好抬起头来,冷冷道:“她活该!辱没我师傅,教训她不冤枉!若她不是我姐姐,我立时非在她身上留一道疤,叫她记住,什么叫不可辱,什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话说的极狠,温氏惊呆了,慕容槐暴怒,大拍案几:“孽障!为了个外人伤害至亲骨肉!”定柔挺起脖颈,直视着父亲,眼眸燃烧着火焰:“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再生母亲!我的启蒙老师!我的救命恩人!不管是谁,都不许辱没她!若再叫我亲耳听到谁人折辱她,我必叫他当场见了血!赔上我这条命,也让之付出毕生代价!”
字字落地洪亮,锤锤铿锵。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慕容槐呆呆望着那个自己亲生的骨肉,她身线如直竹,眉棱坚毅,语声透着一股难喻的威严,如不可犯。
夕阳西下,远山巍峨,苍翠的脉络迤逦叠嶂,百壑千仞,状貌雄奇,云霞如火烧般滚滚烧红了半边穹空,霓影斑斓,一半天青一半红。
极目远眺,微风吹起了明黄龙纹袍角。
襄王走过来,也俯身在阑干上,一起远望,阑下湖水如镜,粼粼倒映着天象,一半潋滟一半清泓,看久了叫人生了恍惚,分不清哪是实和虚,说:“明日便入淮南道了,出宜昌,渡淮河,入寿春郡,最晚二十日之内便可至淮扬城。”
皇帝略微点头。
这一日銮舆驻跸的临时行宫设在高处的山腰,因着天气炎热,又事从权宜,当地官署便突发构想在一处名胜古刹紧急扩建,本是前朝鼎盛一时的大佛寺,战乱时迦叶金身被盗,视为不详,高僧携摩尼舍利远遁峨眉,信徒随之南徙,日渐式微,只留数个比丘供以洒扫。楼阁殿宇修葺维新,层层加筑,抱山偎水,风水上佳之地,即清静又不失庄严,颇得皇帝赞赏。行宫内外岗哨密布,山风吹来,黄龙旗迎风纷扬。
“从前看这江山只是皇舆图上的标注,现在出来,一路亲历亲闻,才知山河之壮丽,天地之广袤。”皇帝语声深远。
襄王两眸眩着晚霞的光彩,吟道:“江山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皇帝微微展唇,一个淡薄的笑,余晖夕照,熔金的光芒映着刚毅的眉峰:“江山如画,万生皆渺小,朕有万里江山如画,夫复何求。”襄王转眸来,见他深吁了口气,眉目豁然,仿佛有什么桎梏在胸臆中放下了。
夜已深,宽广的大堂静谧沉沉,供案上的白烛燃了大半,烛泪堆叠,灯芯太长,小火苗也被拉长,缕缕冒着一抹呛鼻的烟,看着看着,忽生了光晕,变成虚影......
定柔望着祖父母的牌位,胃府咕噜咕噜,手心攥着冰冷的汗。
温氏蹙着眉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福禄寿小食盒,见到女儿袅弱的背影又忍不住心疼,也跪到蒲团上,打开盖子,垫着帕子端出热腾腾的一碗鱼羹和一盘糯米春卷,沉声道:“现做好的,快吃吧,别又犯病了。”
定柔听出母亲的语气带着忡怅,低头失落道:“父亲不许我吃东西。”
温氏低叹一声,道:“你爹已睡了,他服了安神汤,不会起来的,纵使明日知道了,也不会追究,你是他的亲生骨肉,难道非要穷追猛打。”
定柔就着碗边大口大口喝起来,也不用勺子,温氏夹了一个春卷蘸了桂花金橘酱,放小碟子里,递给她,定柔放下碗,拿起筷子咬了一口,是蟹肉鸽蛋馅的,还加了炒花生碎和莴笋丝,香软可口,那酱酸甜开胃,已知是用了心思做的,饥肠辘辘到半夜吃这样的东西倍觉温馨,母亲有一手绝妙的手艺,犹善制稀奇的小食和调味,听闻是外祖母的秘法亲传,当年便是靠着这个夜夜留住了父亲,固住了宠,回来这些日子摸透了她的喜好,变着花样填补她的胃府。咬在嘴里,忍不住眼角滑出了热液,点头道:“谢谢娘,受累了。”
温氏看着她,问:“打架谁教你的?”
定柔咀嚼着道:“我妙清师姑,怕我被人欺负,教了我几手制服人的诀窍。”
温氏捏捏眉心:“我就知道是她。”粗俗不堪的女人,生生把一个乖巧温顺的孩子教成了乡野村姑,早知这样当初拼了命也不让送走她,留在身边教养,到如今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了。又长叹了一声,等她吃完,收起碗碟,定柔拿帕子拭嘴,吃了东西,腹中暖暖的,好多了,温氏对她说:“明日去给你爹认个错,以后别再叫他下不来台,也就是你生的好,不舍重罚。他是一家之长,别说静妍和毓娟,便是你哥哥们,四叔五叔哪个敢顶撞了。”
定柔低头搓着手指:“我可以道歉,但我没错。”
温氏眉头又紧锁起来,责备的语气:“那道姑即便对你再好也隔着血缘,不过照顾了你几年,还不是因着你是官小姐,若你是捡来的孩子,她未必尽心尽力。”
定柔扫了母亲一眼,眼眸里变得冷起来:“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好便将师傅十年的养育之恩抛至诸外,娘,今日我对你说一句实话,我这次回来没有打算长留,我只是想着对你和爹尽些孝心,然后两三个月后我便走,回妙真观,我师傅病着,我要为她侍疾,还有两个师姑,照顾她们终老。”
温氏脸色立白,双手颤抖了起来:“你......竟然......你爹已给你安排了婚姻,你是要做贵人的,由不得你自己!”
定柔语声坚定:“我不嫁。”
温氏急的猛掉下了泪,指着女儿的额头:“父母之命,你敢不嫁!”
定柔沉重地闭目,想起师傅那句“父母之命为天”,心下无奈,睁开眼,只好说:“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吗?我嫁了他还能去妙真观侍奉吗?我可以做俗家弟子。”
温氏道:“天上的贵人,高坐金銮殿,头戴蟠龙冠,身穿赭黄袍,你嫁了他别说去妙真观,兴许连道家弟子也做不成的。”
定柔纳闷地想,这是个什么装扮,戏文里的美猴王吗?
“那我绝不嫁!宁可做一辈子妙真圣女。”
温氏扶住心口,恨铁不成钢,若换成静妍她们早就一巴掌掴上去了,但这孩子与她离心,又是将来要做娘娘的人,不能叫她恨上了母亲,得不偿失。流着泪,面目惨然地骂道:“慕容茜!你竟这样忤逆!你简直是个冤孽!娘原本想瞒着你,现下不说不成了,你勿用惦记妙真观那姑子了,她已不在人世了,前天快马送来了书信,我们走后第六天她便羽化了,你人还未归家门她已故去了,她本也就没等着你。”
定柔身躯一凛,如遭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母亲:“你......你胡说!我......我师傅......我的信呢!”
接下来,温氏后悔极了说破这件事。
慕容康睡梦中听到前院嘈杂声,尹氏也醒了,惺忪着眼诧异怎么回事,外厅一阵急乱的脚步,门上被一个手掌急拍,一个女管家的声音:“四少爷,快起,十一姑娘发疯了,四夫人招架不来,要您快到前院去!惊动了老爷可就不好了。”慕容康急忙起身披衣,登上靴子奔了出去,次间值夜的丫鬟进来点起纱罩灯,尹氏扶着肚子吃力地起来,也披上外衣,被丫鬟搀扶来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