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巡抚原是户部一名郎中,是由赵朴举荐提拔上来的,为人正直可靠,很得裴祯元青眼。抵达顺宁府后,立刻便来拜见裴祯元。
裴祯元与他闭门交谈的时候,戚卓容则在大牢内点了油灯端详孙堂的身体。先前涂的油已经失去了效力,他浑身是血地躺在案板上,伤口因为没有处理,又是夏天,已经开始溃烂腐臭。
周围有细小的蚊虫飞舞,孙堂双眼浑浊,目光已经失去了一切波动,他不再愤怒,不再怨恨,不再萎顿,只是奄奄一息地开口:“杀了我……”
他只要视线稍一下移,就能看到自己翻卷的皮肉,每天睁眼闭眼,鼻尖全是萦绕不去的臭味与腥气。他恶心这样的自己,恶心活下来的每一天,他现在终于知道,东厂最酷烈的刑罚,不是受刑的当下,而是受完刑后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戚卓容笑道:“快了,别急。”
她搁下油灯,坐在旁边干净的椅子上,看着孙堂面目全非的身体,就像在看砧板上片好的鱼。
牢房里只剩下孙堂粗浊缓慢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远处的大狱门响起铁锁打开的声音,长长的过道那头,有人提着灯缓缓走来。
新上任的巡抚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最深处的牢门前,朝里面坐着的人拱了拱手:“戚大人。”
戚卓容起身,回礼道:“岑大人。”
两人在京中时就见过,虽谈不上熟络,至少也算是客气。
“陛下说,你们明日便将启程回京,孙堂的事就交由我处理。”岑巡抚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顿时一惊,连带手里提灯的烛火都晃了一下。
“让岑大人受惊了。”戚卓容微笑道,“只是这孙堂实在罪大恶极,甚至还意图刺杀陛下,却拒不认罪,只能出此下策。”
岑巡抚忙道:“我都已知晓,只是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因此才一时失态,望戚大人莫要见怪。”他早知东厂酷悍之名,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如何上刑,这次一见,顿感开眼。
“岑大人是文官,这样的情景自然见得少,也没有必要常见。”戚卓容说,“这孙堂杀不杀,何时杀,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却把他留到现在,岑大人可知是为何?”
岑巡抚很是谦卑:“愿听戚大人指教。”
“郑知府和孙堂皆已倒台,这顺宁府亟需一个能管事的官员。但顺宁府中积弊甚多,想改并不是一蹴而就、立竿见影的事,而你这个新上任的巡抚,若是不能以最快的效率获得民心,你想要改变恐怕并不容易。”
岑巡抚是个聪明人,戚卓容稍一点拨,他便立刻明悟:“多谢戚大人提点!”
“不必谢我,是陛下给了你这个机会。”戚卓容道,“岑大人,这外派的官员,比起京中忙于党派倾轧来,有时候还更能有一番作为。”
岑巡抚不由肃然。
他拱手目送戚卓容离去,对着案上不成人样的血人看了半晌,直到看得心中不再发憷,这才招了人,命令道:“传令下去,孙堂刺杀朝廷命官,滥杀百姓,贪污受贿,于明日未时在菜市口开铡处斩。各坊百姓需在今日酉时前各推举出一名成年男子,届时不设铡刀手,而是由这些百姓推举出的男子来共同开铡。”
衙役得了令下去,岑巡抚负手缓缓踱到孙堂旁边,孙堂看着他,奄奄一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公公。”岑巡抚若有所思道,“你若有戚大人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
次日一早,岑巡抚于府衙门口恭送裴祯元回宫。
他来时一身布衣,一匹马,一双脚,回去时倒是身着薄锦轻纱,马车四围镶金嵌宝,车前有一队禁卫开道,车后又有一队禁卫负责护送,还有司徒马和拾肆,各占马车一边,随时听候吩咐。
百姓们被提前告知了不得出门,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有离得近的,便开了窗子偷偷去看,咋舌道:“好大的阵仗,不知是哪位皇亲国戚?”
“管他呢,总之是替皇帝查案来了。”另一人道,“哎,你看那队伍后头,还有一辆囚车呢!”
“让我看看!天哪,那里面的人,是郑知府吧?啧啧啧,真是拔毛凤凰不如鸡啊!”
“什么知府,早不是知府了!”另一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看来是要被贵人亲自押送回京了,活该!”
岑巡抚立在马车旁,朝马车恭敬一揖,轻声道:“臣恭送陛下。”
马车内传来裴祯元的声音:“一个月后,朕要看到顺宁府的变化。”
“是!臣幸承皇恩,断不敢让陛下失望。”
裴祯元道:“走罢。”
司徒马轻踢马腹,喝道:“起驾!”
岑巡抚站在原地躬身送了许久,直到帝王的御驾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有些疑惑地发现,怎么今日没见到戚卓容戚大人?
同样的问题,也在拾肆心头徘徊。马车行至中午,车队停下暂歇时,拾肆一边啃干粮,一边按捺不住地靠到司徒马身边问:“大人,你知道督主去哪儿了吗?”
司徒马心道,这问题恐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你了。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但他不愿意相信。
“可能陛下另有要事交代罢。”
他敷衍完了拾肆,一个人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在马车外道:“臣求见陛下。”
“进。”
司徒马掀了车帘走进车厢,顿感一阵清凉。他往冰鉴旁蹭了蹭,瞧见裴祯元正在饮一碗清粥,面前案上放着一碟凉糕还没人吃,便很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裴祯元眼神一滞。
司徒马嚼了一半的腮帮子也不由停下,迟疑心虚道:“……不能吃吗?陛下?”
在人前,他们是君臣,但是人后,司徒马一向没规矩。
“无事,你吃罢。”裴祯元闷声道。
他只是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戚卓容还只是个救驾有功的小太监。从行宫扶灵回京的路上,他喊戚卓容上车,戚卓容是那样的小心谨慎,没有他的允许,绝不敢坐下,也绝不敢动桌上的食物。
时光一晃,他身边的人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戚大人去哪儿了,陛下?”司徒马咽下糕点,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