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李知叶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哪里知晓什么山盟海誓,想着以后府中还是他们一家人,多个弟弟就多个弟弟吧,可是阿娘的泪水却越来越多,人也日渐消瘦,夜里常不能眠,对着院中的芙蓉花自言自语。
偶然李知叶碰到一回,隐隐约约听阿娘说什么是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们,暗自猜测母亲心魔并非那私生子。
成王妃自尽那日,李知叶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跪在早已冰冷僵硬的阿娘脚下,脸色苍白,牙齿打着颤,半点声音都发不出,阿娘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上面痛骂成王忘恩负义,必遭天谴,只愿与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李知叶从那天起自己就成了“孤儿”,阿娘带着她敬仰的“阿爹”一同赴了黄泉,她也从无忧无虑的河阳郡主变成了因失去母亲而怨恨父亲的毒妇。
成王妃去世两年后,她终于找到时机逃出洛川,往西南奔去,路上倒也顺利,她自认有几分易容的本事,女扮男装轻而易举混入西南军中。
见到谢池时,她喜极而泣,心心念念的郎君除了身形更挺拔,更有男子气概外,其他言谈举止几乎与记忆力的行舟哥哥一般无二。
那时她自以为得上天垂怜,觅得良人,宽慰两家母亲在天之灵,与谢池在军中|共事一年,相处甚欢,以友相称,后来她终于寻得良机,打算表明身份,也好修得正果。
不想前一刻还把酒言欢的谢池,得知她是个女儿身,立刻变了脸,逃似的离开酒楼,她心中悲愤,多饮了几盏酒,醒来后就已被软禁在谢池府中,身边还有两个严厉的老嬷嬷称她做“画屏姑娘”。
她哭过闹过,甚至试图自伤以求见谢池一面,以为他恼她混入军中不知分寸,可谢池见着她血淋淋的胳膊,却对一旁的嬷嬷说别让她死了就行,神态冷漠。
彼时李知叶不信谢池如此绝情,直到她亡母祭日那天,谢池亲口告诉她,自打他在西南军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认出她河阳郡主的身份。
她之所以如此顺利的到达西南都是成王为缓和父女关系,派人暗中保护,到了西南卫邈接应罢了,谢池为了让那两个人放下戒心,陪她演了一年相见恨晚的知己戏,演到自己都快恶心吐了。
“只要你一天下落不明,成王就一日不敢另有动作。”谢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得意,眼中瞧不出一丝情意,看她李知叶像看一枚会说会动的棋子。
关于女儿突然失踪,成王曾怀疑过谢池,甚至连卫邈也一并怀疑了,可暗中搜索一番一无所获,谢池府中婢女早有记录,没有少一人,更无多一人,紧接着从大渊各地陆续传来消息,说是见过与河阳郡主相似之人,成王以为李知叶发现他暗中派人监视,才离开了西南,遂不肯放过关于女儿的任何消息,苦苦寻觅四年,方得相见,只怕她再消失。
“你莫不是还钟情谢池那小子?若是你想要,阿爹拼尽全力也要满足我儿。”成王思来想去,除了私生子之事,父女间最大的嫌隙便是谢池了。
闻言,李知叶抬头冷冷看着成王,她想起自己曾问过谢池,若没有父辈间的恩怨,他会不会爱上她。
谢池的话犹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印在她心中,他说:我嫌李弘煴的血脏。
李弘煴正是成王之名,谢池提起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可祸不及儿女,我不过是爱慕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彼时谢池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不能自已,他问李知叶,好一个祸不及儿女,那李弘煴可曾放过他?他不会对她怎么样,待时机成熟,会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洛川。
“钟情他?儿不嫌命长,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阿爹还有什么话?儿困了。”李知叶打了个哈欠,表情甚是不耐烦。
“谦儿毕竟是你的弟弟,血浓于水,待阿爹不在了,他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成王有意为姐弟二人缓和关系,培养感情。
“阿爹此番论调,儿在民间不少话本子上看到过,以命起誓尚可违背,可见人心叵测,况且有您这样的爹,流着同样血脉的子女必定也是冷血无情之辈,亲人?可笑,说不定日后儿与那野种还要互捅刀子。”语毕,李知叶脸上浮起神经质的笑容,凑到成王跟前,低声道:“去母留子,阿爹手段高明,你说让那野种知道亲生父亲杀了亲生母亲,他该如何自处?”
成王惊得后退了几步,怒目圆睁:“你在说什么浑话!”
李知叶打开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儿知道的可比阿娘多,说不定哪日高兴,也讲给世人听听。”
成王踉踉跄跄离开了院子,观棋从暗处走出来,手中端了个药碗,递到李知叶面前:“郡主,今日该用药了。”
李知叶接过,一饮而尽,也凑到观棋耳边道:“你听得可开心?向你家主上汇报时可别有遗漏,若有记不清的可来问问本郡主,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观棋奉命监视李知叶,今夜之前观棋以为面前的河阳郡主不过是画屏假扮的,适才听到她与成王所言,方知其真实身份,主上给她下毒不是怕她叛逃蜃楼,而是怕她临阵倒戈。
“郡主哪里的话,主上也是关心郡主。”
“关心?哈哈哈哈哈哈……观棋你自己信吗?罢了罢了,今夜这场戏甚好,谢池能睡个好觉,本郡主自然也能,养足精神,往后精彩之处可多了去呢。”李知叶摆摆手往屋内走去。
***
三日后,长安城,皇帝书案前多了封奏折及家书,奏折所言无非是初到洛川,尚在熟悉驻军情况,倒是那封家书令皇帝沉思许久,家书乃李无眠亲手撰写,讲了些洛川的风土人情,以及王叔的热情款待,其中提到成王府正堂前的石头栏杆制作精美,令她想起长安宫中种种,思家之情顿生。
信自然是李无眠写的,可其内容却出自于谢池,他不多说,她也不多问。
洛川驻军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成王丝毫不知已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现下竟然敢在府中逾制建造,其背后意图恐怕不言而喻。
皇帝沉思片刻,只令谢池好生安抚驻军将士,细细查案,而李无眠那边则命人送了好些锦缎料子,让她莫要委屈自己。
家书中短短几句话就令皇帝严惩成王,定然不现实,可只要皇帝生疑,那谢池所谋之事就算成功了一半。
他一连在军中忙了十多日,隔三差五李无眠便会派人送去些膳食补品干净衣物,她从未问过谢池何时回府,自打那夜从成王府中赴宴回来,她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有大事在谋划,自己帮不上忙,也不好拖其后腿。
这日晌午谢池得空,难得排了休沐,回府路上见玉竹老老实实骑马跟在身后,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你不是说累吗?洛川城里那么多酒楼馆子,怎么不去喝上两坛?”
玉竹没有旁的嗜好,每个月总要喝一次酒,不醉不归,多少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当年他们在南诏沙场,玉竹怀里都放着酒壶,某种层面来讲,称得上自律。
“宋先生说饮酒有损头脑,最近军务繁忙,属下不宜饮酒,以免误了将军正事。”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玉竹挺直脊背,言词恳切。
“哦,你倒是个靠得住的。我听公主说要将四平从长安接过来,也好与燕字做个伴儿。”谢池平日里从不说这些鸡零狗碎之事,因心中生疑,眼下想看下玉竹的反应。
“不可!将军,眼下洛川府中人多眼杂,四平是个心思单纯的,别被人下了套,反倒成了麻烦,再说还有落雪成霜,两个女子还不够与燕字为伴的?”玉竹心焦,话说得也快,倒也足够印证了谢池心中所想。
“她配不上你。”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再无言语。谢池是因为该说的已经说了,而玉竹则是被人道破他一直逃避去思考的事情,心里头多少有些难受,从他执着于照顾好燕字的伤势开始,一切就变了。
难得休沐一日,他不想去酒楼,只想瞧瞧她,朝夕相处近三个月,十多日没见,心中某处总觉得空空落落,怪不得劲儿的。
远远瞧见将军府门前站了一行人,中间一名女子头上戴着幂篱,长长的白纱被风吹起,隐约见其清秀面容,正是李无眠。
“那将军可思念公主?”玉竹此话明显以下犯上,平日里他绝不会如此,现下多半是因不甘心,他不是骆林悦,终日流连富贵温柔乡,难得动心一次,也想问问戳破他动心之人可会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