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读书人?”
“回禀杨公,读过几天书。”
“我们……见过?”杨彪盯着年轻力夫打量了片刻,越看越觉得眼熟。“你是谁家子弟?”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我见过杨公,但其时尚幼,杨公可能不认识我。”
“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低着头,吱吱唔唔,羞愧难当。杨彪更是着急,接连追问。这时,冰肆主人奔了过来,一边向杨彪拱手致意,一边喝道:“张钧,又偷懒,你还想不想赎身了?唉哟,你怎么又把冰摔了。我就说你不要贪凉快,这活儿太重,就不是你干的,你说你……”
杨彪将冰肆主人推开。“快说,你究竟是谁?若是故人之后,我替你赎身。”
年轻人大喜,拱手道:“回禀杨公,小子张钧,汝南细阳人,先大父张元江。”
“你是张元江的孙子?”杨彪大吃一惊。“张文本是你什么人?”
“是我伯父。”
“你怎么会……”杨彪勃然大怒,转身看向曹昂。“张元江的孙子怎么会在这儿做力夫,你就是这么做一方牧守的,还知不知道礼待士人?你知不知道他的大父张元江是国之大臣?”
张钧与杨彪说话的时候,曹昂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将张钧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也猜到了他想干什么。面对暴怒如雄狮的杨彪,曹昂对冰肆主人说道:“他还欠多少钱?”
冰肆主人被杨彪吓着了,连连致歉。“使君要人,我把他送给你就是了,不要钱。”
“不行,你不要钱,这件事传到孙将军耳朵里,我岂不是落下恶名了。说吧,多少钱?”
“三万七千五百六十钱,零头不算了,你给三万七千吧。”
曹昂向潘璋招了招手,让他取来三万八千钱,交给冰肆主人,让他再取一套新衣给张钧换上。冰肆主人取来张钧的身籍,恭恭敬敬地交给曹昂,抹着汗,又取了一套新衣给张钧。这时,袁权和袁夫人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袁夫人不太明白,袁权却看得清楚,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曹昂将张钧的身籍交给杨彪。“杨公,现在他是你的人了。”
杨彪顺手将身籍塞给张钧,张钧千恩万谢。杨彪瞅着曹昂,眼神中有些不屑。“你不知道张元江是什么人吧?”
曹昂平静地笑笑。“杨公,我虽然孤陋寡闻,却也听家父说过一些,张元江是帝师,当年令尊杨公上书求治太平道,他曾与令尊共进退。张元江去世后,先帝念师恩,封其子张文本为蔡阳乡侯,汝阳张家虽然在汝南算不上什么大族,也算是因学显贵的典范。”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将他留下,因材授任,却看着他充任力夫,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曹昂转头看了眼神愤怒的张钧一眼,轻笑一声:“张钧,你为什么不把你为什么落到今天这一步对杨公说说?面对长者,你这么做不觉得失礼吗?”
张钧面红耳赤,眼神躲闪。曹昂也没有再说什么,冲着杨彪拱拱手。“杨公,他是你的了,你可以带在身边,一路上慢慢问。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建议,还望杨公斟酌。”
杨彪不屑地哼了一声。曹昂也不介意,接着说道:“像他这样的,兖州其实并不多,更多的在豫州,杨公此去,处处可见。像他这样只要花钱就能赎身还算好的,还有很多人是花钱也赎不了身的,杨公如果想救他们,那可得用点心思。”
“你……”杨彪斜睨曹昂,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想再和曹昂多说什么。袁权走了过来,冲着曹昂使了个眼色,曹昂笑笑,退了下去。袁权拉着杨彪的手臂摇了摇。“姑父,你不要急,曹使君所言不虚,等你到了豫州就知道了。”
“豫州如果是这样折辱名臣子弟,那我就不去了。”杨彪甩开袁权的手,怒气冲冲。“张元江是和先帝帝师,与家父有同僚之谊,他的子孙受到这样的折辱,我如果不能施以援手,如何有面目见故人?”
袁权沉默片刻,轻笑一声:“也好,那姑父就不要去豫州了吧,救则力有不逮,不救又于心不安。你是打算向东去向徐州,还是打算向西回长安?给我两天时间,我为你准备一些用度。”
杨彪惊愕不已,瞪着袁权,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袁权笑了,拉着杨彪向马车走去。张钧跟了上去,袁权回头瞅了他一眼,张钧打了个寒颤,连忙收住脚步,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第1584章 死结
“究竟怎么回事?”杨彪进了车,气呼呼地说道。有了冰,车内凉快了很多,但杨彪的心情却更加燥热,连日来的焦虑似乎一下子爆发出来,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城府和矜持。
袁权不慌不忙。“你还记得张元江过世后,他的儿子张文本被封为什么侯吧?”
杨彪摇摇头。
袁权道:“蔡阳乡侯。”
“这和张元江的孙子做力夫有什么关系?”
“伯符在南阳推行新政,置换世家手中的土地,蔡阳也不例外。张文本觉得受到了损失,对此很是不满,后来刘和率胡骑侵扰豫州,细阳张家就跳出来支持刘和,提供了不少粮食,但刘和很快就败退了。再后来,两军交战,张文本(张根)举家逃到了兖州,流落到此。”
杨彪闭上了嘴巴。细阳张家拥护袁绍,反对孙策新政,孙策现在成了胜利者,当然不会轻饶。张钧做力夫,还有机会花钱赎身,可能是因为他这一支不是大宗,只是支系。张根才是张济(张元江)的嗣子,他才是这件事的主谋,可想而知,他大概就是那种有钱也不能赎身的那一种。
“如果我想救张文本呢?”
袁权沉默了片刻。“不行,就算是天子诏书也救不了。”
杨彪霍地抬起头,盯着袁权。“天子诏书也救不了?”
“是的。袁本初矫诏,是逆臣,张文本附逆,张钧是他的从子,没有诛连,只是罚为官奴婢,发卖劳役,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如果朝廷赦免张文本,是想纵容叛逆吗?张元江是帝师,以圣人经义教导先帝,他的子弟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不忠不孝?朝廷救这样的人,是想告诉天下人什么?”
杨彪的鼻息粗重起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袁权追问道:“难道是说桀骜不驯是死罪,矫诏谋反却可以宽恕?”
杨彪愣住了,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袁权。袁权笑容滟滟,灿烂如花,但杨彪心里却一片冰凉。他知道遇到了死结。不赦免袁绍,袁谭不肯向朝廷称臣,冀州的粮赋无法入关中,朝廷也就无力与孙策抗衡,更无力西征。赦免袁绍,等于给了孙策一个借口,孙策有恃无恐,大可以立起大旗,与朝廷对峙。与这个麻烦相比,细阳张家的死活微不足道。
“曹使君说得没错,逃到兖州的本来就不多,有些人已经去了冀州,被抓的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人都逃去了广陵、下邳,江海被封锁了,他们一个都逃不脱,姑父这一路去会看到累累新坟、斑斑鲜血,如果你不忍看,还是不要去豫州的好,甚至连徐州都不要去。你也看到了,兖州如此,徐州也不会逊色。”
袁权轻笑一声:“其实曹使君终究还是不够果断,他只敢抓豫州世家,不敢动兖州世家,画虎不成反类犬。若不能精进,将来只会徒劳无功。”
杨彪忍不住讽刺了一句。“阿权,你别忘了,袁家也是世家。”
“是的,袁家也是世家。”袁权吁了一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多了几分狠厉。“而且袁家内讧,五十余口被杀,仲河公(袁汤)一脉只剩下数人,还分作敌我,伯阳更是周阳公(袁逢)的唯一传人,我更不能一步踏错。”袁权打量着杨彪,一字一句地说道:“姑父,不管是谁,想对伯阳不利,误他前程,我都不会答应。我没有姑母那样的忍性,我做不到向隅而泣,我会全力以赴,让想害伯阳的人向隅而泣。”
袁权起身,拜了一拜。“姑父三思。”说完,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袁夫人就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手里捏着手巾,见袁权开门出车,她竖起手指挡在唇边。袁权会意,不动声色地下了车,关上车门,让杨彪独自在车里发呆。她和袁夫人走到远处,袁夫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