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岳,别走得那么快。
楚枭小时候曾听老兵说过,人死之前,最先消失的就是视觉,光明会像白帆一样逐渐远去,刚刚阿觅说看不到了,一定也是这样子吧。
他可怜的女儿还没有享受过人世间的快乐幸福,人生还没有开始,就着急的要结束了。
楚枭全身暖洋洋的,轻飘飘随风而动,他带着阿觅走过黑暗,黑暗尽头是一片花影春色,他甚至看到了当年蹒跚学步时的儿子,楚罂拍着手,逆着春风,一步一个脚印的朝他跑来,撞进他的怀里,很高兴也很用力的喊:
“父皇!”
回魂,第四十二章(上完了)
楚岳隐蹙的眉头显出他的不耐烦,他将手里头的长弓递给了边上的侍从,薄唇轻动,不怒而威:“回去。”
楚岳胯下骏马忽然在这个时候暴躁起来,原本训练有素的战马此时不停的用蹄子刨地,像受了巨大惊吓一样高扬起前蹄,掀起股股尘土,身边侍卫急忙上前安抚失控的战马,却效果不大,楚岳挥退身边侍卫,他驯马自有一套方法,待到半柱香过后马匹终于恢复了常态,他在汗流了满背的同时,猛地有种莫名的心惊从他脚底飕飕升起。
奇异的心慌无措感让他手脚发冰,如同独自身处荒野,不晓得何去何从的心虚让他勒紧马缰,前方那具尸体保持了跪地不倒的姿势,楚岳抽回视线,一夹马肚,勒马回身。
“王爷!找到南蛮女巫了!”
阮劲骑马逆行追上楚岳,风风火火的,身后还跟着几名探子:“属下已经将他们抓获了,王爷想审问的话,随时都可以,但有些奇怪,抓获的人当中并没有南蛮王。”
“哦?”
“属下再去搜查一会,王爷您看——”
“你全权负责好了,本王忽然觉得不安,想回去看看皇兄。”
五日后,楚军班师回朝。
南蛮与大庆之间隔有大江,来时没有涨水,大军可以轻易渡过,回时却闹起了洪灾,大军唯有绕路而行,朝东行军。楚军大破南蛮,现如今得胜归朝,自然是全军上下欢腾喜气,归家心切下,大家卯足劲头跋山涉水,斗志昂扬,一日千里似乎都不在话下了。
夕阳余晖下,大军驻扎在河畔边上,准备歇息一晚再做继续前行,庞大浩荡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延绵在河流边上,营火照地,篝火燃起,无数顶帐篷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起,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亮色。
楚岳此时提着食盒,步子轻快,满脸春风快意,眉梢眼角都抹着一股难得一见的喜色,几名将军正在营火边上烤火烧肉,瞧见了也不免打趣:“王爷步伐冲冲,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楚岳拱手笑道:“王将军,赵将军,你们好悠闲啊。”
“是,是,下头猎了几头羊,咱们正说烤着吃,现在是有酒有肉,王爷要不也赏脸来喝一口?”
楚岳闻言,莞尔一笑:“下次,下次吧,本王正要去皇兄那儿。”
楚岳这个人,平素就是好脾气,彬彬有礼,君子风范,军中大将们都乐于跟他打交道,而这几日他更是一扫前些时候的阴沉可怕,日日嘴角都抿着笑,春风化雨一般,害的旁人也常被这笑闪花了眼。
昨日有海外商人送来食材,楚岳见这些食材颇为罕见,他又正愁不知找什么给楚枭开胃,便让厨子按照海外制法来试做,而做出来的菜色口味独特,十分讨喜,他一想楚枭会喜欢,就一刻都等不住,提着食盒便走了。
“王爷,稍请留步。”
楚岳一停脚步,他看见稍远树下站着的那人,面色微软,十分的客气:“段大人有何事?”
来人正是段锦容,段锦容本是翰林院编修,初初因为痴恋岳王而惹恼了皇帝,被皇帝以儿女情长有损男兒志气为由派到了军中,让他随军走一趟,致在一扫无病呻吟,做出些豪情诗篇来激励军中战士。
段锦容如今面黄体弱,传世大作尚不知在何处,人倒是瘦的飘飘欲仙了,军中苦闷,段锦容又是生长于繁文缛节之中,难免心中郁郁。
段锦容也自知楚岳对自己毫无一丝情意,聪明人早该悟了,而自己却又欠了点骨气,无法自控的跑来看看对方,如今真的见到了楚岳,他倒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楚岳心中不忍,放柔了语气,说道:“你现在状况很不好,不要想太多,等回到京城,我会想办法让你回翰林院的,皇兄他只是闹闹脾气,并不是真的要罚你。”
“那锦容……就谢谢王爷了。”段锦容死死盯着鞋尖,死活找不到话题,他憋红了眼,才紧绷绷的抬头说:“王爷,王爷看过那首祈福歌么?”
“自然看过,你为皇兄写的那首祈福歌,写的很好,我很感激你。”楚岳加重语气,真挚非常,眸色温柔:“我很感激。”
这倒让段锦容无地自容起来,他本是因为找不到话题,才随口说了这事,写祈福歌本是他分内事,不过当完成一件任务罢了,既谈不上用了多少心思,也说不上投了多少情义,楚岳说感激他,而且这般诚挚中肯,莫名的就让他心虚起来。
“皇上是有天人保佑,王爷……不必感激我。”
楚岳垂眸,神色难辨的看着手中食盒:“不,我很感激。”
他感激与世间息息相关的一切,无论人和事,或者这样说有些矫情,但对于楚岳来说,除了感激一切,他都不晓得能再做些什么。
因为在厄运面前他们的力量彷如蝼蚁,渺小的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每日守在楚枭床边,看他一日又一日的昏睡,而这昏睡又没有尽头,没有期限,楚岳时常心慌,他这时候会用手指去探楚枭鼻间是否还有气息。
明明是正值壮年的男人,手却抖的比七八十岁的老人还厉害,楚岳不怕别人讥笑他没出息,没胆量,他乐于承认自己的软弱。
所幸的是一切灾难都过去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皇兄那儿了,锦容你若还当我是朋友,便听我一声劝,皇兄向来重武轻文,军中虽然苦了些,但论机会,还是比翰林院要多得多。”
语毕,楚岳朝他点点头,再与他错身而过,大步离开了。
楚岳撩开帘帐,万分小心的将食盒摆到了桌上,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楚岳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奏折,整整齐齐的叠好了,这才蹲下身,仰起头怔怔的看着楚枭的睡颜。
在他二十多年有限的记忆里,楚枭似乎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有这样柔和恬静的样子,从小到大,他的这位三哥永远是傲气十足,霸道固执,不服输,不低头,偶尔开句玩笑话也是讥诮锋利的,此时灯影之下,楚枭盘着腿坐在床榻上面,手撑着脑袋,头微偏,双眼闭着,极黑的发披散下来与黑袍溶于一体。
楚岳看的入迷,只觉得这张面容实在好看的过分,用再好的画师也勾勒不出对方万分之一的风采,面对易碎的宝物,他就觉得很羞涩,有点不知如何下手了,就像穷苦惯了的苦孩子一样,连拥抱都紧张的要屏住呼吸。
楚岳习惯性的凑上前,倾听对方绵长的呼吸声。
说起来真可笑,这样的呼吸对于他来讲,真的彷如天乐。
带着不知如何抒发的爱意,楚岳轻轻在对方唇上啄了一口:“三哥,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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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枭睫毛颤颤,紧闭的眼依旧没有睁开,欲醒不醒一样。楚岳心有怜意的屏住呼吸,慢慢支开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