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她深陷在学校各种复杂的矛盾纠葛中,一会儿忙着做翻译带学生,一会儿又忙着跟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斗智斗勇,报纸与时评都是许久没看了;如今再捡起这个习惯她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而且其中有许多……都是有关于他的。
譬如直隶省的欧阳峰将军曾在今年二月主动提出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他做妻子。
政治联姻这等无趣的东西大概总没有过时的时候,向上可以一路追溯到秦皇汉武,向下又足可以绵延到万古长青,就连她自己也曾被无聊的婚约捆绑过,险些要嫁给徐隽旋那个混账人渣;只不料如今她与他的一切都颠倒得那么彻底,连恼人的政治联姻也要兢兢业业地在他身上复刻一遍,而她也像当初的他一样无能为力。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似乎拒绝了这个提议——二月末时欧阳将军曾携爱女抵沪,小报上推测双方是不欢而散了,白清嘉在恍惚间想起了此前自己在营房外听到的只言片语,彼时似乎也有沪军营的将官在劝他接受欧阳将军的提议……一切都对得上。
而串联起这一切的白清嘉心中却复杂极了。
他没有跟别人结婚当然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可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他要为这个决定承担多少代价——眼下华东大乱,浙皖两省都在兴兵,身在山东的赵开成上将虽然与他立场一致,可对方同时要应对和北方的争端,他手中真正掌握的力量说到底只有沪军营;如果他娶了欧阳将军的女儿,在外界眼中便是与直隶省结成了同盟,整个华东的形势都会随之一稳,说不准如今作乱的孙、倪二部也会因为忌惮欧阳峰而不敢挑起战端。
……他选了一条最艰辛的路。
她还看到了他遭遇刺杀的消息,单是二月末就有两次见报,可那段时间她在做什么?她在跟他闹脾气使性子!故意把他晾在门外不听他的解释!明明他都已经让他妹妹被学校清退了,她却还是咄咄逼人气焰万丈,完全没想过他的辛苦和为难!
要命的愧疚忽而涌上心头,伴着她对他的牵挂和思念,一时真是强烈到无以复加,她的心就像被丢进了油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焦灼的折磨;与此同时熟悉的茫然又再次裹挟了她,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离乱年代,任何个人都是那样的渺小,失去了家族倚仗的她已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帮助自己的爱人走出囹圄,最终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也像是……
……隔着一层硝烟。
贺老太太的身体渐渐撑不住了,城里的医生已经来了好几位,个个都劝白家人早些准备丧事;贺敏之伤心极了、天天都要抹眼泪,可其实心里也知道母亲岁数大了,八十高寿已可算是喜丧,于是勉力一天天平复心情,只想着能在母亲身边多待一分就是一分。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白清嘉却是所有人中最难熬的,毕竟她一面要承受外祖母即将离世的痛苦,一面又要挂念身在战场不知生死的徐冰砚,如果运气不好她说不准会在几天之内连续等来两个噩耗,这严重摧残了她的精神,以致于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只有靠在外祖母床边拉着她的手才能勉强闭一闭眼,途中还要不时惊醒,直到确认老人家还在呼吸才能惊魂不定地舒一口气。
那一晚她又在外祖母身边守夜了,意识混沌间隐约听到院子外有人拍门,由于前不久她才和母亲一起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和一次惊心动魄的逃难,眼下也实在难免草木皆兵,只恐是敌人打到了宿县、她们又要连夜逃亡了。
好在这回她门外还有徐冰砚留给她的士兵,他们办事牢靠,不必她说便背着枪去应门了,一声简洁又硬朗的“谁”字掷地有声,让那外面的叫门声也停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又说:“请问何英在这家吗?我们……我们是来寻亲的!”
这声音……
跟着跑到院子里的白清嘉一听就愣住了,接着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是舅舅!那是她舅舅的声音!
她真是难以置信,连忙快步跑到门边抬起了门闩,大门推开后只见外面站了两个满脸黑灰衣衫褴褛的男人,可不正是她舅舅贺焕之和表兄贺建新!
“舅舅、表哥——你们——”
白清嘉已然惊喜得说不出话了,而此时何英和贺敏之也被院子里的动静闹了起来,两个女人从厢房跑进院子,见到亲人同样是悲喜交加——尤其何英,已经上前一把将丈夫和儿子抱住、放开声音嚎啕大哭了!
——谁能晓得这段日子她心里的苦?原本安稳的日子说没就没,眨眼间丈夫和唯一的孩子就被强征进了军队,一朝分别或许就是阴阳两隔,区区一个多月的离乱竟让人有前世今生之感。
贺焕之和贺建新也扛不住了,两个大男人一起抱着何英痛哭流涕,重逢的狂喜和生死的感慨尽于此刻表露无疑,那或许便是生命的激流在峰回路转处迸发出的炽热回音。
事后贺焕之父子也对家里人讲述了一番这一个多月的生活。
他们确是被孙绍康的部队强征走了,随军驻扎在距离柊县三百里左右的芜湖道中部,贺焕之因为年事已高所以被派去做了勤务,贺建新就没那么走运、当真被逼着扛上枪上了战场——天晓得,他一个乡绅之子,平生连一只鸡都不曾亲手杀过,如今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人?就算背上枪炮也不过是送死,还在战场上被炸伤了胳膊呢。
两天前他们又跟沪军营的部队交火了,结果不幸吃了败仗被对方俘虏,本以为等着他们的该是什么酷刑或屠丨杀,未料对方的将官一问出他们的名字便神色有异,当即就把情况层层报了上去;父子俩正紧张得抖如筛糠,没想到不久后徐冰砚中将就亲自到了战丨俘营,不仅当场下令释放他们而且还对他们礼遇有加,甚至安排人一路护送他们北上宿县,说是白家人都在那里等他们团圆。
如此天降之喜实在难免砸得人眼前发晕,贺家父子心中也是惶惶惑惑,可身在敌手又能如何?就算不信也得装作信了,遂双双抱着赴死之念一路来到宿州,哪料敲开大门之后竟当真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们,真可谓是劫后余生柳暗花明!
眼下战火连天中命途坎坷的一家人总算得了片刻安宁,贺敏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一边给死里逃生万分狼狈的弟弟和侄儿递上热毛巾擦脸,一边又低低地同他们说:“幸而你们此时回来……还赶得上再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他们的确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老太太的眼睛已经无力睁开,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迟迟不肯咽下,也许是因为她心里也知道自己还有孩子漂泊在外没有回家,故而总是不能安心地离去;如今他们都回来了,跪在她床前大声唤着“母亲”和“祖母”,那声音明明那么凌乱聒噪,可对一个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来说却似乎是全天下最动听的妙音——她的嘴角甚至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衰老的面容是那么宁静又祥和,像是再也没有未了的心愿、同时也再不会感到疲倦或痛苦了。
她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第120章 晨雾 他从没有那么强势过。
即便眼下背井离乡无人吊唁, 儿孙们还是为贺老太太布置了一间灵堂。
照他们乡里的规矩,亲人逝后总要在家中停灵七日,等风水先生测算好了良辰吉日再行下葬;七日之内子孙皆应戴孝, 且常需一人在棺木侧守灵, 告慰亡者以尽孝道。
因眼下舅舅和表兄均已回到家中, 白清嘉肩上的担子便轻了许多, 几乎整场丧事都是他们操办的,她过手的部分很少;家里人也都体谅她的辛苦, 守夜一类的事都不想让她做,可她却很坚持要在夜里守着外祖母,一来是因舍不得她,二来也因为……她心中的胆怯害怕。
近来她实在看到太多生死了——逃亡中饥寒交迫的流民, 战场上命如草芥的战士,如今又加上了一位她的血亲。
“死”。
这原本是一个多么遥远飘忽的概念,如今却一遍一遍反复在她面前上演, 像是在告诉她生命原本是怎么一回事, 从而抹去电影和小说在她心里遗留的谬误;她真的已经知道厉害了,不想再面对任何伤痛离别, 心甘情愿为挽回失去付出任何代价, 可这当然是妄想,即便她一整晚都守在外祖母的棺木旁,老太太也不会再慈爱地叫她一声“宁宁”了。
未来呢?
她还要面对更多分别么?
下一次是谁?父亲?母亲?哥哥?嫂嫂?
抑或是……他?
她如今其实已经不敢听外面的消息了,尽管那人留下的士兵每天都会依照她之前的嘱托买最新的报纸回来, 接过报纸的那一刻对她来说就像在渡劫,一念则生一念则死,一切喜乐忧惧都在毫厘之间。
原本舅舅和表兄说孙部兵败她还很庆幸的、以为战局已经渐渐倒向了他这边,没想到看了报纸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如今西洋诸国忙着在欧洲打仗, 日本成了向中国出口军火最多的国家,但他们的利益输送伴随着政治交换,这是他必然无法接受的,导致的结果就是被推向了几乎弹尽粮绝的窘境,崩溃性的兵败随时可能到来。
……到时他会怎么样?
会被俘虏,会被羞辱,会……死?
他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躺在一副冰冷的棺木里么?无论她陪在他们身边多久……他们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了么?
直到那一刻白清嘉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