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之前白家崩溃时她所经历的一切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没有钱、只是找不到工作,可她爱的人们还在她身边,他们还能一起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机会想办法找出路,还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些什么。
……现在却不行。
她没有办法让已经离去的外祖母死而复生。
也没有办法……改变那个人的命运。
守灵到第三天的时候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因为那天是她跟他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而他却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回到她身边。
她不敢看报纸确认战况,只害怕“祸不单行”的谶言会不幸成真,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并不能给人以慰藉,相反只会加重无形的伤痛和恐惧;她紧紧靠在外祖母的棺木上,好像当那冰冷的木头是她老人家温暖的怀抱,一边恳请她快点回来、一边又祈求她能保佑那个人,哪怕他千疮百孔一无所有她也要他,哪怕此后一生注定满眼泪水她也要他。
她在灵堂里又待了一夜,眼睁睁看着外面的天空从黑变白,表哥来替她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光亮,可惜那微薄的曦光却照不亮她的心,只能让她感到更加悲伤。
“清嘉,”表哥蹲在她身边,神情也是十分复杂,“去睡一会儿吧……睡起来心情就会好了。”
睡?
……她怎么睡得着呢?
她抬头冲表哥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从铺在祖母棺木旁的席子上站了起来,彼时脚下还有些打晃,站稳后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约莫是清晨五六点的光景,想了想说:“那表哥替我守着吧……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本意是要一个人出去透口气的、可不想有人跟,可那人带出来的兵全都跟他一样刻板谨笃,一听说她要出门便立刻背上枪跟在了她身后,凭她怎么推辞都没用;她也没力气再跟他们争,索性就由他们去了,幸而五六点的大街上还没什么人,不至于令她被手无寸铁的乡民们惊恐围观。
四月的天终于回暖,即便是日夜交界的时候也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就像一团乌黑的墨迹中仅存的一点清明,模模糊糊,又干干净净。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清晨的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此刻的她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她是出了神了,直到耳中听到士兵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河岸上,那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水系,白日里孩子们会在这里玩耍嬉戏,大人们则在这里劳作浣衣。
清晨原本就潮湿,河边的水汽就更重,河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被朦胧的曦光一照又隐隐呈现出金色,那安宁的样子绝不像是什么战乱年代,倒与她过去钟爱的法兰西南部乡村颇有一些类似。
她顺着河岸静静地走,薄薄的雾气打湿了她裙子的边缘,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世界祥和得看起来完全不真实,而从薄雾那端出现的那个与他十分肖似的身影更像是骗人的幻觉,全然不能取信于她。
……那一刻他是很明亮的。
天晓得,她眼里的他一向那么沉郁,幽深的眼睛宛若无底的深潭,总会让她下意识地把他和黑夜联系在一起;可其实他也很适合黎明,浮动的曦光就在他身后,淡淡的晨雾缭绕着他,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场金色的梦境。
她眯着眼睛远远地看,试图分辨那时的他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可惜彻夜未眠的女人已经没有了判断真伪的能力,何况在她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已经先她的理性一步给出了答案——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意识清醒之前就已经向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就在雾气最浓的地方,已经对她张开了手臂,她的裙摆在晨光中飞舞,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狠狠扑进了他的怀抱,男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她,真实的触感让她在一瞬间就掉下了眼泪。
“徐冰砚……”她已方寸大乱,只顾着用尽全力抱住男人的腰,“……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么?
他却没有回答她,男人的呼吸同样有些粗重,大概是因为也像她一样惶恐而悸动,混乱间他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彼时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他那双迷人的眼睛,便先一步被他滚烫的亲吻夺走了一切神志。
……他从没有那么强势过。
健壮的手臂紧紧箍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则毫无缝隙地与她十指交扣,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彻底地被占据了、连指根和指腹都是属于别人的,他火热的胸膛是给她的一点虚伪的补偿,她根本都没力气去占据便一头坠入了他所给予的狂热情丨潮。
——直到他终于肯放开她,并喘着粗气与她额头相抵。
“说好了一个月,”他的气息很热,只是声音有些模糊,像是从雾气那边传来的,“……抱歉晚了一些。”
……谁能明白她那一刻的感觉呢?
就像绝处逢生,宛如涸鱼得水,命运在陡峭的极限处给了她一次降落的机会,她别无选择地纵身跳下去,然后……回到了他的怀抱里。
此刻的她正在拼命摇头,也不知道是在驳回他的致歉还是仅仅在宣泄内心激烈的感情,匮乏的语言根本无法帮助她对他陈情,最终也只能用既甜蜜又苦涩的亲吻给他回应——她大概真的是被残酷的命运折磨得没了脾气,竟觉得此刻与这个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是偷来的,不仅没有怨言反而还满心感激,只觉得是得到了上天最体贴的照顾和最慷慨的怜悯。
“没关系……”她紧紧搂住他的肩颈,一边流泪一边喟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而直到后来白清嘉才知道,其实在徐冰砚北上宿县来找她的那个时候皖南的战事根本还没结束,只是局面已经得到了改善,孙、倪二部夹击之势被破,沪军营军火短缺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他是硬抽出一天时间到她这里来的,一是为了兑现他此前许给她的诺言,二也是因为他得知了她外祖母过世的消息、怕她过度伤心;当天中午他就要走,还得回去给战事收尾,匆忙之间实在无暇对她说明这一月间的诸种明细、更无法仔细解释他是如何获取军火的,只来得及跟她一起去到她外祖母的灵堂,尽一份做晚辈的心意。
白家人都没想到这位将军会突然亲至,难免都有些惶恐——尤其是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毕竟做过人家的俘虏、心里多少有些阴影,如今一见面真是手忙脚乱如坐针毡,贺焕之甚至差点给中将鞠躬,搞得徐冰砚和白清嘉也有几分尴尬。
贺敏之和何英是晓得内情的,如今也算是见怪不怪,尤其贺敏之一听说徐冰砚是专程来给家里老太太吊唁的、心中也是十分动容,一边连连点头说“好”一边亲自领着人进了灵堂,待祭拜的礼仪行过之后还主动问:“徐将军今日可得闲?中午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
第121章 车内 锱铢必较
贺敏之亲自开口, 徐冰砚自然很愿意应约,只可惜眼下战事未定、他还要尽快赶回皖南,于是只能婉拒长辈的美意。
他客气地推辞了, 白清嘉怕母亲心里不舒服, 便又追着替他解释了几句, 还说:“下回吧, 这次太匆忙了,他再待一会儿就要走了。”
仔细得很。
其实她母亲又怎么看不出这位年轻的将军行色匆匆呢?一听闻他是百忙之中专程抽身到这里来探望她们一家的心便也跟着软下去了, 绝不会计较这一顿两顿饭;只是她看着小女儿此刻这副着急护人的模样心中也是难免感慨,暗道姻缘一事果真强求不得,不喜欢的怎么都是不喜欢,喜欢的就算改了脾气也还是要拧着劲去喜欢, 没法子的事情。
“那便等回到上海吧,”贺敏之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渐渐慈爱起来了,“到时还请将军拨冗赏光。”
白清嘉和徐冰砚一起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她低头看了看他手腕上的表, 惊觉再过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又要走了。
她盼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没想到现在见面还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再次面对分别, 即便她的性子一向可以算得上是坚强眼下也难免感到伤情, 此时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她踩在大门的门槛上,低头看着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发呆,气氛安静又夹杂些许沉重,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有些迟疑地问:“……去车上坐坐么?”
她抬起头, 这才看到他的车停在不远处,张颂成和褚元都在车里等,此刻看到他们将军出来了便从车里下来向他敬礼。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抬头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他咳嗽了一声,似乎也有些局促,后来又牵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她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跟他一起走到了车子旁边。
他亲自为她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她上车时还听到他在对自己的两位副官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让他们避嫌吧;她没管,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了,过一会儿他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门闷闷地关上,封闭的空间显得特别安静。
他们都没立刻说话,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流逝着——她不是不懂得珍惜的,相反是太珍惜了才动辄得咎,无论说什么都觉得不够合适,于是最后就只剩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