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回到,我曾怨恨过的亲人身旁?”
大师将谢开言带到了海边山崖底,指着水中的小石子说道:“这种紫红石本是生长在遥远的国家里,经过了漫长的年岁,被海水冲刷出来,一点点移动,最后来到了东瀛。它是世间最坚硬的事物,也抵不过水流的冲击,由此看来柔力可化刚强,柔情能灭怨恨,使人相信天地赐予我们的一切,必定是有一番道义。”
谢开言从水中捞起细碎的紫红石,已经记起遥远的北理正是采用了这种材质的石头。就近来看,土佐幕府也是依赖它的坚固特性,一度将攻击者拒之门外。她想起了这么多,沿着海岸走出去,乘船飘飘荡荡,向着紫红石的来处漫溯。
有时海风并不作美,将她吹到偏远小岛上,她也不忧虑,随处安身。待准备完毕,她再踏上路途。越来越多的岛屿从她面前掠过,让她看遍与众不同的风情习俗,她好奇不过,将详情一一收录进《海外异志》里。
比如一岛女子染黑齿梳冲天高髻,划着巨大瓜瓢做的独木舟来追赶她;又比如傍晚她在渡口歇脚,清晨醒来却发现侏儒站在岸上,丢出一粒粒瓜果种子砸她的手脚,好像是在试探她有无气息,可那种子比芝麻还小……种种奇事不胜枚举,让她最为大开眼界的,却是一月之后,桅杆上开出了一朵硕大的葵花,引来小鸟啄食。
她漂流到华朝与北理海域边界处,再也过不去了。
叶沉渊早在三年前下令,修建一道紫红石高墙,划分出了两国陆地与制海的权限。被北理割让华朝占走的三座边镇已成了商市,连通各处的贸易往来。
谢开言没有通关的凭证,只能登高望远,遥看高墙外的光景。
北理风沙阵阵,吹拂各色篷帐,牵着牛马的商人坐在墙根下,一边仰头喝下葡萄酒,一边等官吏检查通行牒文。更远处的村镇在秋阳映照下落得山林明丽,送出一缕缕炊烟。
“终究是不打仗好,子民们能自由往来。”
谢开言喟叹一声,盘桓边境多日。她在驶来的木船上抠出一些种子,种在了客栈马厩外。白天里,她提着葵花四处闲逛,嫌弃天热时,还能将大花挡在脸上遮一遮秋阳。比起蓝眼睛大胡子的异族人,她的举止并无多大奇怪之处。一些卖艺者站在街头吆喝,正要表演杂技。其中有个瘦小的女孩,避开同班大叔嘴里吐出的烈火,又指挥着黄狗从火圈中跳过。
那孩子的眼睛极黑,极沉静,谢开言看过之后留有深刻印象。越来越多的民众拥到杂耍班子外,七嘴八舌地闲聊,谢开言有意打探各方情况,请善谈者去饮茶吃点心,与他们攀谈一个时辰。
她已探明,北理皇帝勤政爱民,广储粮饷,轻徭薄赋,兴修水利,使国力强盛不少。皇后设帐劝课农桑,提议戒奢从简,得到举国上下支持。国舅谢照娶袁骊为妻,袁骊诞下一名公主,公主自出生起便深受帝后两人的宠爱。大将军盖行远驻守海关,小将盖飞带着子弟兵日夜挖矿冶炼,加固三宗坞堡防御。
华朝这方,太子仍未登基,相传后宫竟无一名妃嫔,连先前唯一的良娣也被驱除出冷宫,礼部也从来不曾放出采纳秀女的风声。每隔一年,太子便将国政交付给三省官员共同商议定夺,远赴海外修建岛屿,开创出前所未有的规格。两月前,从遥远的大隅海峡迁来一批乌衣子弟,乘着坞堡大船前往新建岛屿,据说是太子特意准许的族亲势力。
谢开言越听越心惊,留下银子付了茶资,又买了一匹快马,打算日夜兼程赶往青龙镇。才出了市集,远处官道上浩浩荡荡驶来一阵人马,声势之大,足以盖过闹市的喧嚣。连成云的旌旗迎风招展,绣饰着飞爪龙纹,一匹雪白战马当先跃出,将一众警跸队伍远远抛在身后。
谢开言牵马站在道旁,看着一袭玄衣的叶沉渊朝她逼近。骅龙通晓主人心意,不待指令已稳稳停住蹄子。叶沉渊跃下马,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又想去哪里?”
谢开言试着拽了拽手腕,没拉动。所有随行之人远远跪在道路两旁。
她转头看了看:“殿下先唤他们起来。”
叶沉渊只看着她:“叫错了名字。”
谢开言无奈改口:“付君请他们起身吧。”
叶沉渊不语也不动。
她会意过来,低声唤了一声:“夫君要讲些道理……”
叶沉渊扬声道:“平身。”径直拉着她走去警跸队之后的马车里。他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方温热的巾帕,替她擦净了手脸,细细看了下她的腰身,低问道:“没身孕么?”
谢开言推开他摸过来的手,急着问:“谢七与我族人去了哪里?”
“你采摘桑花果的那个无名岛上。”
“他们为什么愿意迁到华朝境内?”
“无名岛与大隅海峡一样,不属于任何一国。”
“那也不能成为谢七退让的理由……”
叶沉渊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谢开言凝神听叶沉渊解释。他说道,吉卜族传来消息禀告了她的行踪及去处,谢七等已查明她恢复了大半记忆,见她不归还,猜想她仍在自责,便在族内举行晨会,商议出一个决策:将令羽村留给前来避乱的海客和浪人,他们退出去,迁徙到新岛屿上,再建世族,也方便叶沉渊登岛来探望她。
谢开言听得汗颜,低头说道:“我只想外出走走,却连累族人受千里奔波之苦。”
叶沉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对着他,说道:“谢七定下的迁岛决策很不错,如果他们远在东瀛海外,我就不能一直派兵保护。但他们迁了回来,尽在我臂膀之内,我能担保没人敢动他们一下。”
她拂开他的手答道:“没了你,谢七照样活得自在。”
他伸手去搂住她的腰身,见她躲避,索性发力将她捞过来抱在了怀里,低声道:“听说你不自在对么?饭都吃不下,一直想着我,哭得整夜睡不着?”
她面露异色:“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是无中生有!”
他笑道:“难道还有假么?不见你胖,反而瘦了一圈。”
她哂笑:“先前的确想念过你,后来太忙太饿,早将你忘了个干净。”
他的脸色沉了下:“难怪四处游荡不见归还。”他狠狠箍住她的腰,吻进了她的衣衫里。
她发力推开他再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用的是我三年前送给句狸的户籍身份,一走动,我自然知道你在哪里。”
“说起句狸……她怎么样了?”
“随我回太子府就能看到她。”
谢开言不语,叶沉渊抱紧了她沉声问:“到如今你还不愿回来?”
她想起讲经师父说的话,低叹道:“中原虽分两国,子民却能融合在一起,大概是柔力能化解所有仇恨的道理。我也是俗人,不如从了大师的提议,走到柔水源头处,或许就能找到归宿。”
叶沉渊听后破颜一笑:“你走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你回来,实在是平生最大喜事。”
两年后,谢开言随着叶沉渊回到青龙镇祭祀先祖,在渡口的杏花树下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姑娘牵着黄狗站在岸边,遥望东海之外的云层断口,眼瞳里的墨色如同冰晶一般,静得透冷。
谢开言走近,弯腰问道:“你想去那边吗?”
八岁女童并不回答。
谢开言看了看女童身形,见她单薄,心知她过得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