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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节(1 / 2)

中年男人下了马之后从腰间拿出一块军牌,守门的军士虽然早就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可还是仔细看了看军牌,然后才让他进去。他熟门熟路来到贺笠靖的书房,刚站在门前,就听到书房里面传来老迈而又沙哑的声音。

“是德平吧?进来吧。”

中年男人姓吕名德平,原本是做押镖买卖的,后来因为生意上出了差错被东家辞退,在他贫困潦倒的时候,贺笠靖成了他的救星。武明郡出了大事之后,贺笠靖立即将军中异己诛除,这个吕德平也因此成为了禄旗营的新统领。

虽然一下子有了官职,而且是个手握重权的大官,可吕德平的日子却反倒不好过了。他现在每天都提心吊胆的难以安眠,甚至会在睡梦中被惊醒。他后悔跟了贺笠靖,可事到如今,他也已经没有退身之路了。

吕德平推门进了书房,一眼就看到了瘫坐在一张大摇椅中的贺笠靖。

吕德平刚刚认识贺笠靖的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郡太守大人,那时的他英姿勃发,红光满面。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衰老的迹象。尤其是这个人心思细腻,行事稳重,很少会露出能够让人掉以轻心的样子。可如今再看贺笠靖,原本满头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一脸没有经过打理的胡子让他显得仿佛已经迈入花甲年纪了。强健的身体也早就瘦了几圈,他坐在那摇椅中,简直形同槁暴。

贺笠靖低垂着双眼没有要睁开的意思,吕德平进来好半天之后他才幽幽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吕德平双眉紧锁,沉声道,“那些人一定是有充足的粮饷,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四个城门全都被他们守的严严实实……大人,我看我们是等不下去了。”

贺笠靖听吕德平这么说,终于睁开了双眼,他那一双眼睛浑浊而且充满了血丝,早已经看不出当初那精明的样子。贺笠靖缓缓站起身来,长叹一声,又问,“城里剩下的粮饷还能撑多久?”

吕德平默默算了一下,答道,“如果从现在开始,将城里所有的粮食都收缴上来,只供给将士们的话,还能撑上半个月……如果按照现在这样的话,恐怕连七天都撑不到。”

“七天……”贺笠靖目光有些涣散,吕德平听他低声念叨着什么,却又实在听不清楚。吕德平其实已经开始觉得贺笠靖是不是有些疯癫了,现在整个武明郡被围困住,没有人能够进出,而他们也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才能来到,这种情况下,如果贺笠靖先倒下了,他们这些人也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得了局面。到时候城中一定会出现巨大的混乱,而外面那些人就足以趁此机会冲破城门了。

实际上单是靠着他们这些人能够将武明郡城守住这么久就已经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了,在郡城被围住的时候,贺笠靖正为了他女儿的死悲痛欲绝,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发生在一瞬间,被调集进郡城的这些将士们甚至连战马和行军所需要的那些东西都没能带到城中来。禄旗营和巡城营的统领原本都被骁瀚王换成了他的心腹,可在入城的瞬间他们就被贺笠靖的手下杀了。吕德平接手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清理营中异己就已经被围困住了,他清点过人数之后与巡城营和原本就驻扎在城中的城防营所有人都加在一起,城中能够调动的将士总人数还不到一万人。吕德平每天到四个城墙上去观察,他看的清清楚楚,围住郡城的这些人,人数大概在两万左右,而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仅仅只有这两万人。吕德平曾亲眼见到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来了又走了,如同换防一样,这就说明对方人数远远超过了两万。

武明郡把守的地方原本是个十分险要的位置,而周围所有关口都在武明郡的管辖之内,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堂堂一个郡城被四面八方出现的敌人围住,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们曾经试图想办法突出重围去给周边地方送信以求救援,可出去的所有人最后都变成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被扔了回来。吕德平询问了不少在军中任职多年的人,他们几乎都言之凿凿的告诉吕德平,郡城被围困这种事情没有发生过,但这个消息绝对瞒不过朝廷,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股突然出现的军队是哪里来的,但朝廷一定早就知道这里的异动了,所以只要坚持等到朝廷派来援军救他们就可以了。

这样的推论很快就成了整个武明郡里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但在被围困的大半个月之后,吕德平渐渐发觉,他们的郡太守大人似乎隐瞒着一些与此事密切相关但谁也不知晓的事情。

贺笠靖没有再搭理吕德平的意思,他迈开脚步,摇摇晃晃的走出书房,缓缓朝后院走去。过了一道月亮门,再往里面走就是内宅了,吕德平跟着贺笠靖走到这里,便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看着贺笠靖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难以抑制的烦躁情绪随着耳边的蝉鸣升腾膨胀着。燥热的天气似乎令他没有了耐性,他看看左右没人,利手利脚的将一身铸铁的盔甲拆下来,随手扔在了脚边的杂草中。

拆掉这些东西之后吕德平走路也轻巧了许多。他悄悄的快步跟上贺笠靖,在后院中七拐八拐,最后终于到了内宅最里面的一个院子。

院子中栽满了花草,然而比起那些花草,院中的杂草似乎长得更加旺盛,看得出来,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照料了。有些应季的花朵在杂草从中绽放开来,可在这样的烈日炙烤之下,那些原本看上去精致的花朵都已经与杂草们一样蔫头耷脑,变得软趴趴的。

贺笠靖步履蹒跚的在杂草和花朵中穿行,直奔院中那座房子走去。

吕德平第一次到这里来,他躲在院子的月亮门外偷偷探头朝里面看,可刚一探出头去,他就闻到了院落中飘荡出来的味道。不是花香,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吕德平禁禁鼻子,不明白为什么开满花朵的院中会有臭味。他再一次探头朝院子里面看,当目光落在那房屋宽阔的滴水檐下面时,吕德平顿时明白了这味道的来源,与此同时,他腹中瞬间翻江倒海一般,下一刻,这个七尺男儿扭过头去,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院中的房屋小巧而又精致,木质的滴水檐上雕刻着复杂而又漂亮的花纹,而此时那里还挂着几条扎眼的白色棉布和几朵用这白布扎出来的一团团大花。这几朵白花比院中那些颜色艳丽的花朵开的更大,与深色的雕花木头映衬着,顿时显出了阴森的凉意。

吕德平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他踌躇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进这院子。可左思右想之后,他还是决定进去,不然以后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努力说服自己之后,吕德平蹑足潜踪进了院子。越是走近那房子,那股无法忽视的臭味就越是浓重。吕德平干呕了几次,不得不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等他来到房子跟前才发现,屋子的门是关着的,旁边那一排窗子居然也是关着的。

侧耳倾听,屋子正厅的位置有微弱的响动,吕德平壮着胆子来到最近的窗根下,用食指沾了一点口水戳破了窗棂纸。窗棂纸一破,强烈的臭味便顺着这小小的一个洞弥漫出来。吕德平脸色惨白,但他依然压制住干呕,将眼睛贴了上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悔不当初,以死博之

吕德平将眼睛贴到窗棂纸的小孔上,清楚的看到了这座屋子的里面。

这座房子从外面看上去并不是很大,但吕德平所看到的这个正厅相对来说却是十分宽敞的。然而这宽敞的正厅中现在却显得有些拥挤,因为正对着房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口看上去质感十足非常体面的黑漆大棺材。

棺材头的方向冲着屋子里面,那里摆放着一个长条桌案,桌案正中放着灵牌,吕德平没有仔细看那上面写着什么,因为不用看他也已经知晓了。灵牌左右前面摆着生熟贡品,两支白蜡缓缓燃烧,最前面那香炉中的香则是刚刚点燃插好的。棺材脚的方向放着纸码香克,泥火盆里火红一片,一束蜡黄的糙纸还没有燃烬,纸灰不时的飘荡起来,在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的屋中显得尤其诡异。

黑白两色的粗布将整个灵堂装点的整整齐齐,在这种燥热的天气中,吕德平却感觉到了自己后背寒毛直竖,一阵阵阴冷油然而生。

灵堂中,贺笠靖呆呆的站在那黑漆大棺材前面,仿佛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又仿佛是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而又舍不得离去。屋中的恶臭似乎完全没有让贺笠靖觉得难受,他就这样呆呆的望着这口黑漆棺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棺材是在武明郡城被围住的前一天送回来的,酷暑之中,这口大棺材从皇城出来到武明郡的途中就已经散发出恶臭了。而当贺笠靖再见到自己的女儿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敢朝这口棺材里多看一眼。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应该立即让这位千金小姐入土为安,可就在众人准备发丧的时候,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将整个武明郡围了个严严实实。发丧的队伍还没有来得及出郡太守府,就被告知城门被堵,根本出不去了。

贺蕊萍的灵柩被安放在了她生前从来没有来过的这座院子里。贺笠靖虽然想要将女儿安放在她离家之前住过的院子,可他实在不想让人在女儿死后还厌烦她。这一切原本都不是她的过错,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贺笠靖深深的自责,要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攀附权贵,要不是他为了得到更高的地位,女儿又怎么会嫁到安家去呢。如果女儿没有到安家去,又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自从贺蕊萍到了丞相府,贺笠靖安插在那里的探子便不断的往回送信,贺笠靖知道女儿在那里过的不好,但他一直相信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安家不敢让他的女儿受苦。只要等到她成了丞相府的少夫人,以蕊萍的性格,她一定能够在丞相府立足,讨得那安平之的欢心。然而他理想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女儿莫名其妙的死了。

是谁害死了蕊萍?贺笠靖不停的思考,但归根结底,他知道其实害死女儿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不仅如此,自从武明郡被围困之后,贺笠靖便想方设法让人出去给远在他乡的几个儿子送信。他抱着一线希望,可这希望随即也破灭了。还没等他准备妥当,对方已经有所行动了。贺笠靖一生自诩聪明,如今却发觉了,自己其实一直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悲痛与绝望如同潮水一般瞬间将贺笠靖淹没了,他渐渐觉得自己似乎不需要再做什么挣扎了,因为一切都在别人手中,一切都是别人早就策划好的,不管他怎么挣扎,都已经没有办法挽回这一切了。一件件事情似乎从还是就已经注定,自己原本以为每一步都走对了,实际上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朝着如今这个地狱迈进。

“蕊萍……是父亲对不起你啊……”

贺笠靖眼中的泪水滴滴溅落,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这样的话语。一旦泪水涌出,似乎就没有办法停止,这个中年丧女的男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抚摸着黑漆棺材,哑着嗓子轻声道,“当初那安龙义答应这门婚事的时候,父亲其实就怀疑过。朝中权贵,皇族贵戚,多少人想要攀上这门亲事都没成,为什么安家会答应为父呢……父亲自大,以为镇守着要塞之地就能与那首辅丞相平起平坐……是父亲害了你啊……”

屋子外面,吕德平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贺笠靖的哭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守在这恶臭之中,强忍着干呕,可不是为了听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的,他真想催促催促贺笠靖,赶快说说关于外面那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军士们的事情。

然而贺笠靖却早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悲痛之中,只听他继续道,“现在父亲才明白,那安家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又为什么会将婚事推迟了整整两年。他们是在等啊,等着他们羽翼丰满,也等着他们多年来保守的秘密被那个骁瀚王发现……为父自作聪明,以为结成亲家之后我们就站在一边了,可他们早就算计到了,那安平之,从最开始就没有要迎娶你的意思……蕊萍,苦了你白白等他一场,苦了你日日思念他,那个作孽的白毛畜生,他根本就没有将你看做自己的妻子过……为父无能,终有一日,为父就算做鬼,也饶不了他们父子……”

吕德平听着这些话,实在有些忍不下去了。他发觉自己这行动实在是幼稚可笑,就算是贺笠靖知道些什么,他又怎么会跑到女儿灵前说那些事情呢。活着的人怎么样与她那么个死人有多少关系?恐怕这个贺笠靖会一直诉说他们的仇恨,一直这样下去。

然而就在吕德平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听贺笠靖突然又开口说道,“蕊萍,为父知道你在这里不得安宁,等那些私军撤走,为父马上就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让你在那里安睡……如果……安家真的想要将父亲连同这整个武明郡的人都困死在城里……”

说到这里,贺笠靖突然低下头,不说了。

窗外的吕德平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跳动着,他亲耳听到的话语让他知道了,原来城外那些军队是首辅丞相家养的私军!

居然会有这种事么?

吕德平震惊之余反倒冷静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吕德平觉得自己一下子知道了不少事情。安家养了私军,贺笠靖想要与安家勾结,哪知却被安家抛弃,而安家抛弃了贺笠靖之后又马上将整个武明郡给围住了……为什么?难道首辅丞相围住这么一座郡城只是为了与贺笠靖做个了断么?

就在吕德平思考这些的时候,就见贺笠靖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为父绝对不会让那安龙义和安平之得逞!哪怕玉石俱焚,为父也要拼上这一次!”

说罢,贺笠靖缓缓起身,抚摸着黑漆棺材喃喃道,“蕊萍,你等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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