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的下一刻,持盈手里的瓷勺当啷一声落进了瓦罐,崔绎虽然不至于把汤泼自己身上,但手中的碗也是晃了一下,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沉着地反问:“哦?怎么突然又转性了,不喜欢将军了?”
钟绿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皇上说笑了,男婚女嫁,自然是父母做主,从前是绿娉年幼无知,混说着玩的,皇上不必当真。”
“父母做主,呵呵……”崔绎算是懂了,钟年昨晚上回去,肯定花了一个通宵做妹妹的思想工作,才把钟绿娉搞得这么萎靡。
钟绿娉看了一眼表情错愕的持盈,仿佛满心愧疚,又低下头去,咬着牙继续说:“静王爷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终归是王爷,绿娉能嫁给王爷,是绿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王爷待绿娉情深意重,又曾为……曾为绿娉挡过流箭,论情论理,我都该嫁给王爷。”
崔祥中箭的事崔绎并不十分清楚,但持盈却是知道的,当时要不是崔祥在城楼上对钟绿娉拉拉扯扯纠缠不休,也就不会被敌人觑到机会一箭射来,在那时的情况下,射中两个人的机会是对半开的,根本不存在崔祥救了她,说是差点害了她倒还贴切一些。
“请皇上,娘娘成全。”钟绿娉说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崔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钟远山刚帮自己打下了江山,转头又要帮自己的弟弟再来造反不成?自己封他个江州侯还不满意,就那么想做国丈吗?怎么不看看长孙泰,到现在还被软禁在府里不能出门半步,国丈有什么好?
钟年拱手道:“皇上,娘娘,绿娉和静王爷两情相悦,还请皇上和娘娘成全。”
崔绎只做未闻,再次问:“绿娉,朕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嫁给怀祐?你不用害怕,如果有人威胁你或者强迫你,朕和皇贵妃一定会为你做主。”
钟绿娉抬起头来,眼眶中泪花隐约可见,说:“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嫁给静王爷的。”
话已至此,两人就算有心为她做主,也是无能为力了,崔绎只好胡乱摆了一下手答应下来:“既然如此,朕便赐你与怀祐完婚,你下去吧。”
钟绿娉踉跄着从上起来,跟着兄长一同离去。
“绿娉很明显是被胁迫的,”持盈说,“瞎子都能看出来她不愿意,钟年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能让她这么委屈自己?”
崔绎漠然放下汤碗:“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嫁给怀祐,将来就有可能做皇后,这是世间所有女子——除你之外,所有女子的毕生梦想,再苦再痛再委屈,也愿意委身于自己不爱的人。”
持盈讶然道:“二舅要造反?又要造反?这是为何,造反也能叫人上瘾吗?”
崔绎抿着薄唇摇摇头,似乎有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隔日百里赞等人听说了钟绿娉自愿嫁给崔祥的事,也都是大吃一惊,程奉仪甚至为此专门进宫找持盈询问此事,但持盈也只能告诉她,确实是钟绿娉自愿的。
而御书房那边,百里赞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他几乎可以断定,钟年父子已经动了反心,不能再留。
“这桩婚不能成啊皇上!”百里赞罗列了一大堆的理由,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竭力劝崔绎收回成命。
崔绎眉毛一抬,木着脸说:“二舅既然这么想把女儿嫁入皇室,朕就遂了他的心意,来日怀祐再犯什么错,就连着钟家的江州侯一并剥了,让他尝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滋味。”
百里赞满心担忧:“唉……静王爷文不成武不就,倒是不足为惧,可钟家毕竟是皇上的母舅家,又是拥护皇上登基的功臣,只怕将来再想拔出,就没那么容易了。”
崔绎傲慢地一哼,说:“谅他们也翻不了天,朕虽然不太懂治国之道,但至少朕能打,守得住大楚这块疆土,怀祐会什么?除了添乱还是添乱,大臣们不会吃饱了撑的支持他。”
百里赞看着他,幽幽地道:“静王爷纵有千万种不好,至少愿意纳妃子……”
崔绎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早在他刚登基的时候,满朝文武就开始口径一致地劝他广选秀女填充后宫,表面上是为了皇家子嗣兴旺着想,实际上不过是想找着机会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机会讨好了崔绎,才能为朝堂上的父兄争得更多的利益。
劝谏的人中就有钟远山一个,最有说话分量的也只有他一个,他是崔绎的舅舅,敬宗皇帝和孝怜皇后——甚至端妃叶氏都已经死了,钟远山可算得上半个家长,他说的话,崔绎不好当面驳回,一直以“朕会考虑的”为借口搪塞,钟远山劝得多了,见他不愿意,也就不再说,回江州去做他的江州侯,京城的事就交给儿子去打理。
如果不是钟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崔绎根本不会怀疑钟远山对自己的忠心,要知道这次兵变的功臣不胜枚举,钟远山并不是功劳最大的,却是封赏最厚的,大楚开国以来,只有太祖皇帝封过三位侯,侯爵一位世袭三代,除了源源不断的财富,更代表着皇家的信任与器重,侯爵家的千金入了宫,位份也会比同期入宫的秀女要高上不少。
人人都想做国丈,个个都想父凭女贵,即使有了长孙泰这个鲜活的例子,对国丈头衔趋之若鹜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崔绎感到失望透顶,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要反自己,不纳妃嫔真的就那么让人看不顺眼吗?
于是紧接在杨、程二人的婚事后,宫里又开始操办王爷和郡主的婚事,如果说前者只是假皇亲,那么后者就是真贵胄,按王爷大婚的仪制去办的话,少不得又要耗费大车大车的雪花银,不过钟绿娉表示不必铺张浪费,像普通人那样拜个堂就成了。
崔祥不乐意,上一次成亲就成得不爽快,这一次娶的是喜欢的人,怎能马虎凑合?一会儿要青骢马百匹开道,一会要沉香车百架运送聘礼,别的王爷结婚散铜板,他要散金锭子,崔绎一听他的要求就疯了,抡起桌上的镇纸就朝他呼过去,崔祥这回总算是学乖了,闪了一下,镇纸擦着他太阳穴飞过去,狠狠摔在柱子上断成了数截。
兔子急了还咬人,更别说崔绎是头凶猛的老虎,发起怒来可是会吃人的。崔祥一张脸拉得老长,在杜衷全的好说歹说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安了。
崔绎一边喝清火的莲子薏米羹,一边看折子,杜衷全在一旁卖力地扇扇子,可还是灭不了他心头的无明业火,没一会儿崔绎就不耐烦地摔了折子爬起来跑路,杜衷全连忙追在后头问:“皇上这是要上哪儿去?”
“……”崔绎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里,持盈去陪钟绿娉挑首饰不在宫中,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阵,来到国子监,眼睛一亮,“朕去看看皞儿。”
小崔皞只有一岁多,但因为是皇子,断奶之后就要送到国子监去由专人照料,目的是培养皇子们的独立好学之心,祖宗定下的规矩,持盈就算再怎么疼儿子也不能违抗,只能每天叫人把孩子抱到耀华宫去看一看,崔绎来的时候,也可以父子同乐。
看到父皇来探视自己,小崔皞也没有显得特别高兴,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把手里吃剩的小半片苹果递过去。崔绎既好笑又感动,将儿子抱起来,亲了亲,低声自言自语道:“父皇经受过的苦难,绝不会再让你经受第二次。”
小崔皞用两颗兔子似的门牙和苹果片顽强奋斗,吃得崔绎一身口水,那双滴溜溜的水灵眼睛,仿佛是这肮脏的皇宫中最后的净土。
157、血色洞房
自己是怎么被送上花轿,怎么被抬进王府,又是怎么熬过整整一夜,钟绿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个笑话,是场幻觉,是场梦,也许一觉醒来就会消失。
但她怎么能睡得着,自己期盼了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毁了,嫁给那个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的男人,秤杆挑落红盖头,在满身酒气的他身下如僵尸般麻木承欢,除了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崔祥终于餍足地睡过去后,她还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帐顶。
帐顶上描绘着并蒂莲、蝙蝠、祥云等寓意吉祥的花纹,在黑暗中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一个形状,看上去就像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居高临下地窥觊着她。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钟绿娉闭上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还只是新婚之夜,往后漫长而痛苦的几十年该要怎么度过?程奉仪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期盼,才能忍受那样一个蛮横霸道的男人这样的凌辱?
倒不如一死了之,她心如死灰地想。
就在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压低嗓门的说话声:“王爷,王爷!”
钟绿娉浑身一僵,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奈何太小声,听不太真切。
崔祥睡得很沉,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那人不得以又提高了些音量:“王爷!”
这回钟绿娉听得一清二楚,窗外的人是自己哥哥钟年。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而且今晚还是洞房花烛夜,大舅子跑来找妹夫,这是什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