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克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跟父亲之间的对话,在他苦劝盗贼首领遵守对森林之神的誓言、向诺丁城派出援军的时候,父亲却怒斥了他,让他看看敌军数量的庞大,让他想想自己同伴们的安危。“这些你企图带上战场去送死的,可都是你的弟弟们,”老亨特语带讽刺的说。可是狄克清楚,父亲根本不是在担心儿子们的安危,而是认为这场仗必败无疑,不愿趟这趟浑水。
而背弃誓言的下场就是,他失去了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当他跟伊芳不顾父亲的反对跟阻挠偷跑出魔鬼林赶到诺丁城的时候,见到的,只有埋葬着弟弟尸体的一抔黄土。
“我很抱歉,也很感激,”伯爵夫人站在两人身后,默默注视着面前小小的石碑。她命人在城内北侧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这座小小的墓地,以纪念在守城战中英勇捐躯的战士们。二百六十个人,整整二百六十个人,包括她最喜欢的那个孩子。“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侍童,最聪明的孩子,最忠诚英勇的战士……没经过你们的允许,我把他葬在这里,跟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们一起,我想,这也会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不舍得让他离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莉亚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尽管她自认经过此战早已修炼的心如磐石,可面对桑迪的时候,面对这面小小的石碑的时候,她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才十二岁,他才只有十二岁啊!
“您的决定是正确的,”狄克跪在弟弟的墓前,抓起地上的黄土,松了紧,紧了又松。是他们违背了对森林之神的誓言,这就是惩罚,这就是报应。可为什么,偏偏要报应在他最无辜的弟弟身上呢?!“比起魔鬼林,”比起魔鬼林的残忍冷酷无情,“他一定更喜欢留在这里。”这个,更像他家的地方。
“被俘的乌拉诺斯人一共十一个,两位伯爵,九个骑士,除了其中一个,剩下八个骑士你可以全都带走。”她已经在战士们面前处决了弗雷伯爵,既是对死难诺丁人的交代,也是对她自己的交代。而贝里和小肯特,她必须留下来,对于诺丁郡来说,他们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至于其他八个骑士,也是贵族出身,“泄愤,换取赎金,或者其他,随便你们。”就当是为了给桑迪的补偿,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他在世的时候,最常提及也最挂心的就是你们的小妹妹,伊莲恩。我希望,这八人份的礼物,能够换取你父亲的一丝感念之心,看在他儿子付出生命所换来的代价的份上,照顾好她。”
狄克沉默地思考了片刻,心里终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谢谢您,夫人,”他说:“但我只带走两个,一个交给我的父亲,”能得到一个贵族的赎金,就够老亨特开心片刻了,“另一个,我希望能补偿我的母亲,”虽然她没能更好的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们,可这并不是她的错,“其余六个,我不能收,如果您坚持,那么我希望,用他们换我的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请您允许,让我把妹妹伊莲恩送到诺丁城里来。”她没有伊芳的强健跟胆魄,也没有伊芳的聪敏跟智慧,如果不是他们一母的几位兄姐照料,伊莲恩早就步入其他姐妹的后尘了。狄克很清楚,在魔鬼林,在父亲眼皮下,小妹绝对活不到成年——他不会允许一个没有战斗价值的女儿浪费自己的粮食。
“我准许,”伯爵夫人坚定地回答:“我会作为她的监护人,保证她生活在我的庇护之下,不会遭受寒冷与饥饿,不会受到不公与苛待,更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只要我活着。”
“我代表桑迪,和我们全家,感谢您!”狄克激动地说。他们全家,指的是他母亲所生的四个孩子,狄克、伊芳、桑迪跟伊莲恩。
莉亚摇了摇头,这是她应该做的,当不起任何人的感激。正在她准备迈步离开,把跟桑迪独处的时间留给两兄妹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盗贼姑娘突然开了口:“我也留下。”
“什么?”兄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用一根草绳将长发扎在脑后、身穿男子贴身衣裤的少女,走到伯爵夫人面前,单膝下跪,昂头注视着她,阳光落在瞳孔里折射出明亮的光芒。“我发誓,不以我从来没见过、没祈求过、也没给予过我任何帮助的神灵,而以我自己的名义发誓,我将我的生命跟忠诚奉献给您,永世不变。”
莉亚怔了怔,“你想成为,我的侍女?”
伊芳却摇了摇头,“我想成为,您希望我成为的任何一种人。”只要您接受我对您的效忠。然后她笑了笑,“战士也可以。”
莉亚对这俩字儿现在有本能的抗拒,她已经失去桑迪了,一时间再难接受失去其他人,尤其面前的还是桑迪的姐姐。“你是一个女孩儿,”她强调说:“战场太残忍,我没办法接受像你这样的女孩倒在我的眼前。”就像桑迪那样的孩子倒在她怀里一样。
“请您允许我先起身,”在得到伯爵夫人的首肯后,伊芳缓缓站了起来,站在伯爵夫人面前,她身材也很高挑,差不多跟后者平视。“我跟其他女孩儿不一样,也跟桑迪不一样,”她说,然后左手伸到背后,摘下一直背着的弓,右手搭箭、拉弦,咻的一下,射在三百多米外的一只铁皮桶上,入铁板足有半箭深。
莉亚惊异地盯着她手中的普通弓箭,不是诺丁长弓,不是侍卫长口中能够轻易贯穿锁甲的特制弓箭,而是,一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本该在两百米射程处就力尽而落的自制土弓。
伊芳向她心里认定的主人说出这样一个事实:“我是魔鬼林的战士,而且,是最优秀的。”
离守城战结束已经过去五天,城门内大坑里的尸体已被清理出来,在铺了干树枝的护城河内放火焚烧,然后就地掩埋。对于护城河,莉亚有新的构思,但一时还没工夫实施,就先这么填上土盖着吧。
大坑已被重新填平,城墙大门也已修复,并换了更厚更结实的钢材。莫里斯师傅甚至建议,在钢板门上镶满突起的尖钉,既防了敌军,也防了攻城器械。不得不说这是个好法子,莉亚又联想到了玻璃防盗的妙用,在城墙外沿和着水泥嵌满碎玻璃,可以一定程度上阻碍敌军半夜爬墙偷袭。当然,内城墙也要这么干,她儿子生活的地方,预防奸细跟刺客。
桑迪的死,对于莫里斯师傅的打击也很大,那是他在这儿唯一的学生,是除已经失踪的艾尔伯特外他在异国他乡最谈得来的人,一个他看重的孩子。所以,在某种角度来说,泰坦人对于他现如今生活的这个地方,在感情上有了一定的改观,他还提出了很多防守上的建议,并且决定着手研究伯爵夫人提出的那个燃烧瓶的设计。
除了清理战场、修复城墙、修建墓地,莉亚还有很多善后的工作要做。
二百六十个死难者,桑迪之外,还有近二百个农夫和五十多名侍卫。他们的家属将会得到抚恤金,他们的名字,将会刻在墓地的石碑上。伯爵夫人追封他们为烈士,一个诺丁人从来没听过、但从今往后却代表了荣誉的称号——比起抚恤金,人们似乎更感激夫人此举。
可莉亚觉得不够,这还不够。尽管她以二百六十人、半个酒厂、仓库里三分之一的箭只跟木材,换来了敌人近三千人的全军覆没,但她依旧觉得不够,愤恨难平,怒火难平!
“我发誓,”她向她的领民们说:“不是只有一个弗雷伯爵,不是只有三千乌拉诺斯人,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这笔债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伤我们一个诺丁人,我们就要让他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偿还。看看那座墓地,看看那座烈士陵园,记住这二百六十个诺丁男儿。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躺在那里,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将被埋在土里,但只要我们活着的一刻,就不会忘记这笔血债,只要我们活着的一刻,只要我们还活着一个人,就要讨这笔血债,就要让乌拉诺斯国王血债血还!”
血债血还四个字久久回荡在诺丁堡前的广场上,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整个诺丁城上下近五千人都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
附近的村民并没离开,大战已开始,又不是农忙时节,冰天雪地呆在城中比呆在村舍里好过多了。况且伯爵夫人还需要他们,他们更乐意为她效力,修补城墙修建陵园后,还要修建跟扩大城中的民居。莉亚认为诺丁城原本的人口太稀少、房屋太稀疏了,以它如此广阔、甚至能够更加广阔的占地,仅有一千城市居民实在太少,按照她的设想,诺丁城内今后居住的不只有骑士、修士跟手工业者,还能有其他分区。所以她在图上重新规划,纵横整齐的分布着一块又一块的小区,在现有房舍的基础上,只要做些调整跟补充就可以。不过这是后话,现如今只搭建临时房,够村民们过冬就好。
忙碌的诺丁人在欣然地为伯爵夫人效力的同时,还没忘记城堡地牢中关着的幸存者——八个乌拉诺斯人。如果不是城堡侍卫反复强调留下他们是夫人的命令是夫人的命令我没骗你真的是夫人的命令,诺丁人们早就喊着“血债血偿”四个字冲进地牢把他们先咔嚓后咔嚓然后再咔嚓咔嚓了。当然,夫人的命令咱们坚决执行,哼,狗乌拉诺斯人,先让你们多活些日子,早晚有一天,让你们狗国王偿还!
留下俘虏确实是莉亚的意思,不是为了赎金,而是除了能套取有用的讯息外,她还不想现在就跟乌拉诺斯人彻底翻脸。没错,对方已经打上门来了,尽管填了三千条人命,但莉亚却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损失千百个农民,贵族们是不怎么在乎的,可杀掉他们的子侄、兄弟,却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原本按照诺丁汉的设想,敌军来袭,他妻子可以带着领民撤进城堡甚至撤到后山去,诺丁城乃至后山的物资足够他们坚持很长时间,就算敌军能够获得补给也围不了太久,等他把北上的王城军解决掉,掉转头来就能对付乌拉诺斯人。但莉亚不能选择把她丈夫的后背露给敌人,如果乌拉诺斯人放弃围城,转而继续南下跟王城军合力夹击诺丁汉的军队怎么办?她丈夫的领土是很广阔,他的骑兵也骁勇善战声名赫赫,但这仅仅是在伯爵这个层面上来比较。就算是当初的理查德,也不敢在跟乌拉诺斯交战的同时招惹斯卡提人。现如今,面对带着几千人马的伪女王,还要应付乌拉诺斯军队的话,莉亚不敢想,就算诺丁汉自己也必然没有多少把握。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北方,并且,逼他们北面的邻居消停会儿。
“你身上哪个部位最不重要?”伯爵夫人站在地牢中,盯着已经关了三天只喝了一杯水什么都没吃过的肯特少爷问,她在其他俘虏的口中已经得知,这个看起来最硬气的家伙就是她的近邻、肯特伯爵的独子,肯特郡的继承人。看着对方眼神迷离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莉亚不得不又问了一遍:“你觉得,自己身上哪个部位最不重要?”
她想干什么?小肯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他两手被铁链绑着锁在地牢的石壁上,两腿同样戴着镣铐。跑,是绝对跑不掉,且不说他能否摆脱羁绊,就是他能逃出诺丁城,以这副奄奄一息的身体又能跑出多远,下场只有死在冰天雪地里。可投降,更加不可能,以他骑士的尊严、以他家族的荣誉,即便是手下败将,即便成为这个女人的俘虏,他也绝不会向她屈服。“要杀要剐,随便你,”伯爵少爷气息微弱的吐出这一句。
“我不杀你,只是跟你做笔交易。”
“你休想!”汗水湿了前额的头发,跟油污混在一起成绺的黏在脸上,但小肯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却依旧像一个骄傲的骑士,“我不怕死,也不怕被囚禁,但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丧失自己的尊严。我不会跟你做交易的,你死心吧!”
“啧啧啧,”伯爵夫人仔细瞧了瞧他的脸,又盯着他的嘴,“我看你浑身上下就舌头最不重要,说的话没有一句好听的,留着何用,割下来吧。”说完她挥挥手,两个侍卫走上前按住小肯特的脑袋,另一个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
年轻人眼中起先十分慌乱,企图挣扎,但转瞬后却又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认命,头却高昂着,不失他所谓的尊严。
莉亚摆摆手,两个侍卫就放开了他。“既然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舌头,那割下来也没什么意思。算了,你不肯合作的话,我就找你的父亲好了,我相信肯特伯爵一定比你识时务,是懂得珍惜眼前利益的。”
“你不用枉费心机了,”小肯特睁开眼激动地说:“父亲大人自幼教导我,肯特家的人可以流血、流汗,就是不能流泪和做软骨头,他不会答应你的交易,而且他还会杀了你的使者,你别痴心妄想了!”
“这样啊,”莉亚摸了摸鼻子,“那就算了吧。”说完带着人扬长而去,留小肯特一人在牢房里呆愣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这么说,我们的计划无法成功咯?”里奥跟在伯爵夫人身后,边走边道:“听小肯特的话,肯特伯爵十分硬气,是不可能被我们胁迫向我们妥协的。”
“哦,别扯了,”莉亚侧头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一声,“老肯特若是这么有骨气的人,当初怎么没想过给他的前任报仇,闷不吭声这么多年都蜷缩在领地内不敢跃过哨兵岭半步?!”说他是软骨头,软骨头都会觉得被羞辱了好吗?!
莉亚如今已听说了不少她丈夫当年的恐怖事迹,什么杀的肯特郡原来的领主家鸡犬不留,虽说这块地是乌拉诺斯国王后来赐给了肯特的,但目的也存着防范诺丁汉、甚至支持他双方掐一掐的意思。可老肯特却没这份胆气,心惊胆战的过了这么多年,连个屁都不敢朝诺丁郡放。这回要不是王储明确下令,他儿子又骄傲自负、自以为善战,还有另外两家人马呼应,老肯特是打死都不敢派兵的。
“这小子之所以反驳的这么快情绪这么激动,就是因为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爹是个脓包,他还真有点儿你们蠢呆傻的骑士精神,生怕他老子受我们胁迫,做出所谓背叛领主、有辱家族声誉的事情来。”
里奥很自觉地憋住了涌到嘴边的话,心说我们才不是什么蠢呆傻呢!又听领主夫人接着道:“不过有一点儿已经可以肯定,小肯特跟他父亲感情不错,从另外几个俘虏口中我们也听说了,老肯特十分看重他这个独子。也是,歹竹出好笋,怎么可能不多喜爱几分。那这事儿就好办啦。”
话音落地,两人已走上二楼,推开书房房门。“写好了?”伯爵夫人问她的骑士。
威尔点点头,把手中的羊皮纸递给她,其实字儿不多,内容也简练直白:只要乌拉诺斯人再敢翻过哨兵岭来到诺丁郡领内,来一个,我就送你件礼物,来俩,我就送你一对,反正成本也不高,都出自你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