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头一脸的冷汗,闻言睁开眼,隔过满目苍凉,乞求地望着她,“穆遥。”
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握住男人枯瘦一只手腕,“且忍一忍——”一语未毕,颈畔一沉,一小片湿而冷的皮肤便贴在那里。男人的声音抖得像是风中一片残叶,“……穆遥……我很难受……”
穆遥冷不防被他坠得几乎跌倒,便一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扶在男人细而瘦的腰间,一声不吭。
汤池活石热泉源源不断,其间热气蒸腾,火膛烧热了更加暖和。穆遥渐觉困倦,靠在榻边稀里糊涂便昏睡过去。再醒时只觉浑身燥热难耐,睁开眼才见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副锦被。
齐聿不知所踪。
居然睡得这么沉。穆遥坐直,好一时才缓过来,耳听外间有人说话,是萧咏三的声音。
“一月之期是紧一些,朝中格局一日三变,老祖宗就想请您再着紧些,他老人家也是唯恐迟久生变。”
“我是办不到的,老祖宗觉得谁能,便让谁来。”是齐聿的声音,语意冰冷,如嚼冰雪。
二人你来我往说一段,穆遥听不大明白,却分明能感觉萧咏三对齐聿既是恭敬,又是忌惮。外间谈话很快停止。齐聿裹一身风雪入内,见穆遥醒着,微含歉意,“我吵醒你了?”
“说不上吵,睡在这里是我失态。”穆遥道,“齐监军早些安置。”
齐聿脸上一点笑意消失无踪。
穆遥站起来往外走,走两步回头,“秦观此人,自来予一夺十,你想从他手中拿到你要的,掂量掂量自己,日后扒皮拆骨也还不上时,留心死无葬身之地。”
齐聿出神地望着她,消失许久的笑意慢慢浮回面上,“我知道,你放心。”
穆遥原是警告,被这人硬生生理解成关心,一个字也不想同他说,仍旧往外走。
齐聿在后道,“我的东西,你还没给我。”
穆遥哪里肯理他,便连停也不停一下。
“你再不肯还给我,等来日御前面君,我同陛下讨要。”
穆遥从未有一日感觉此人难缠至极,探手入怀,摸到荷包当一声掷在地上,无声骂一句,头也不回走了。
隔一日出军营,提着一个棉包袱,交给胡剑雄提着。胡剑雄自打吃了净军的亏,尤其老实。二人骑马入城,韩廷正等在王府门口,看见穆遥迎上前,“穆王来了。”
“监军召集商量议降事,我不该来?”
韩廷再不敢吱声。穆遥手握鞭梢,点一点胡剑雄手里的包袱,“拿去转呈齐监军,请他用完。”
韩廷掂以手中,发沉,微烫,便知是汤水之类,“是什么好东西?”
“参鸡汤。”穆遥哼一声,“芳嬷嬷守着炖了一夜,交待我务必送呈齐监军驾前,交给你了。”
“穆王不如与我同去?”
穆遥挽一挽鞭子,“我去议事厅。”
韩廷另召一个小太监过来引穆遥过去,自己捧着包袱往内庭去。
穆遥踩着寸余厚的积雪入议事厅。崔沪已在其中,看见她二人便笑,“阿遥来了?”
穆遥上前行礼,二人依序坐下。崔沪知道穆遥前回吃过大亏,勾着她道,“阿遥连日往返危山营,着实辛苦。”
穆遥半点不接,“应该的。”
“说起来,监军也太不近人情,阿遥既然已至危山营,怎好又连夜赶回崖州?又无甚要紧军情。”
“说不上连夜赶回,我回来时正赶上午饭。”穆遥皮笑肉不笑道,“虽无要紧军情,议降事大,回来也是应当的。”
穆遥此人,从来不吃亏,便在老祖宗跟前也没有吃明亏的时候。崔沪原想勾着穆遥同齐聿闹一回,挑了半日居然一丝火气也没有,一边震惊,一边感叹——美色误人。朝中谁不知穆遥热爱江南少年?齐聿当年便是江南少年里最好看的典范,可惜只是短暂地好看了一段时间,如今不人不鬼的,难为穆遥做了北穆王居然还放不下。
他二人闲话,厅中军校便也各自聊天,茶水添过两回,仍然不见人来,穆遥便看一眼沙漏——已近巳时。
厅中早有人不满,穆遥的动作给足了勇气,不阴不阳道,“说好的辰时,这都快巳时了还不见监军,怎么,看不起我等吗?”
崔沪回头,说话的是西北军大将,赵巍。
赵巍一段话说完,瞟一眼穆遥,见自家上官只顾喝茶,以为得了默许,语气越发尖酸,“前回我等立在轿前都见不到监军一面,这回又晾我等一个时辰,想必中京来的老爷,看不起咱们吃沙子的。”
立时有人鼓噪附和。
崔沪看一眼穆遥,见她仍旧八风不动。立刻收回先前美色误人判断——齐聿如今的模样,必是入不了北穆王的眼啦。
两位长官俱不制止。下场的人越来越多,便听一人不阴不阳道,“想是监军昨夜事繁,今日难起。”
又一人笑道,“咱们监军看着身子骨很是单薄,昨夜便是事繁,只怕也有限——”
一语未毕,哄堂大笑。
崔沪一口水生生呛在喉咙口,咳一时脑袋都发懵,好不易回过神,便听穆遥头也不抬问,“说话的是谁?”
满场悄寂,一群人面面相觑。
穆遥“喀”一声合上茶盅盖子,“我说话没听见?”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聚到当间一个人身上,中等身材,白面皮,微胖。穆遥看他一眼,“聋了?还是哑了?”
那人意气上涌,梗着脖子大叫一声,“下官冀北军后军大将,钱三。”
“站到前头来。”
钱三一按佩剑,军靴踩在地上呱唧作响,三五步上前,立在穆遥身前,行一个礼,“北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