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哪里去了?”圣上让人拿了帕子过来给她擦拭面上珠泪,声音稍微放柔和了一些,“朕随口与你聊起家常,怎么就将音音惹恼了?”
“圣上难道不是这个意思?”郑玉磬从圣上手中把帕子拿过来自己擦拭,低声抱怨,“这样一个风流天子尚且受用不住,难不成天底下还有男子能比得上圣人吗?”
她声音哀婉,侧过头去时不可避免露出纤细颈项,脆弱易折,格外叫人怜惜,虽然言语中同他置气,但也是抱怨他夜里索求,没有男子不爱听心爱的女郎夸这一项。
光是他自己,就已经叫音音承恩不住了,她如今对这个孩子看得要紧,更不会有心思同外人有首尾。
只是他难得将一个人看得这样重,哪怕人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在郑玉磬身上也容不得半点沙子。
“男女情动,在所难免。夜里是朕孟浪了一些,轻薄了音音。”
圣上去轻抚郑玉磬的背,像是安抚一只乖巧的长毛猫:“宫中礼仪繁琐,朕也舍不得你寒风里受这样的苦,但是朕也希望你能名正言顺地到朕身边来,叫旁人都知道你是朕最珍爱的女子。”
“册封礼用的是十二花树,这哪里是名正言顺,分明便是僭越了。”郑玉磬低头抱怨道:“您当着宫人的面问这些,妾还有何颜面?昨日怕是风邪入体,今晨起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怕是要得风寒。”
宫人们低着头站在离帝妃不远不近的地方,听了这话头愈发低下去了。
圣上许贵妃僭越,用几乎接近皇后的衣冠受封,贵妃关注的反倒是这发钗花钿太多,责怪圣上。
“不许胡说!”圣上低声呵斥了一句,抬手去试她额头温度,稍稍松了一口气:“睡了一日也该好些,朕让人给你送些姜汤来,你如今该少用些药,才对身子好些。”
圣上瞥见郑玉磬腕上戴了尚宫局新送来的羊脂玉镯,确实已经把那串佛珠换下,漫不经心地把玩起她被锦被暖热的手,“今天外面的人都送了娘娘什么好东西,音音可有看得上的?”
宁越知道贵妃没有心思管那些迎来送往事情,忙上前一步回禀:“回圣人的话,几位娘娘送了些上好的绸缎与玉雕摆件,皇子与皇子妃们送来的则各有不同,有手串宝石,也有耳珰钿钗,除了三殿下送来的芙蓉步摇,都已经存过档,封入库房了。”
显德垂首,这些话都是圣上在紫宸殿问过了的,但或许是怕贵妃不高兴被人一直看着,所以才装模作样地当着娘娘的面又问了一遍。
“三殿下送的是葳蕤轩的首饰,一看就知道很贵重。”郑玉磬察觉到圣上的手微微收紧,连忙道:“那个首饰铺子我原先……原先没进宫之前在外面偷偷瞥过几眼,知道里面肯定卖的都是达官显贵才能买得起的好东西,就赏给枕珠做嫁妆了。”
那支步摇她原本就是随手一扔,并未好生安放,就算是圣上现在要看,也知道她心里坦荡。
圣上没有料到自己怀中的美人会是这样的回答,他细想想也知道,郑玉磬能在长安城中闲逛的日子必然是嫁作人妇的那一段时光,她怕说出口会叫自己生气,才隐去不提的。
那个时候她尚且有柴米油盐需要操心,连下厨这样的事情偶尔都得自己来,对一个有名的首饰铺子望而却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若是她早些做了宫妃,断然不会瞧得上这样的东西。
“无论是哪个首饰铺子的好货,五郎他们送来的东西也比这名贵多了,”圣上怕她在外面闹出笑话,耐着性子同郑玉磬解释道:“宫外刻了字的铺子首饰再好,也比不过皇室私藏,瞧个新鲜而已,留着你赏人倒也合适。”
如果叫旁的宠妃来瞧,三殿下送这样的东西反而是最符合他不与宫妃结交的性子,郑玉磬被圣上揽在怀中,面色都涨红了,“是妾没见识,叫人笑话了。”
“不过我也是想着宫中所用之物皆有官印,那个步摇造型巧妙,价格不菲,又非宫中所用,留着给枕珠将来出嫁簪在头上是再好不过的。”
“那个葳蕤轩若是讨你喜欢,朕大可以让那些打造金器的工匠从此单给你一个做首饰,”圣上瞧了一眼外面站着的枕珠:“音音对身边人一向是极好的,却想不到朕。”
郑玉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圣上话中盘问的机锋,她闻言稍有些不好意思,揽着圣上的颈项询问道:“圣人今日是用过膳了吗,要不要同音音一道再躺一会儿?”
“谁敢笑话你?”圣上语气亲昵,随手捏了捏她的面颊,“不过你却是不能再睡下去了,久卧伤气,你自己算算一日有多少时间够你睡的,朕同你出去走走,回来喝些热粥再睡,省得明日难受,又来赖到朕的身上。”
她现在就是睡出来的毛病,越睡越贪睡没力气,周身懒洋洋的,不利于生产。
郑玉磬这个时候却没有力气同圣上再出去走动,她今日连番受惊,舍不得这温暖如春的内室,死活不肯。
“同圣上一道散步,还不知道要偶遇多少美人,我才不去。”
郑玉磬忽然想起了萧明稷讥讽刻薄的话,眼泪肆无忌惮地打湿了圣上肩头的衣裳:“内廷的美人怕是不在少数,妾如今形容憔悴,身子蠢笨,叫旁人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圣上,大费周章封了一个貌若无盐的女子做贵妃。”
她自负美貌,对容貌的在意也远超过旁人,本来有孕之后容颜受损是她最难堪的时候,但是却要辗转逢迎于他们父子之间,心力交瘁,被人冷嘲热讽,怀疑不贞。
这样的环境,哪怕是馔金炊玉,她也食不下咽,满目绮罗遍地,亦觉凄楚煎熬,没有半点欢愉可言。
“朕这个做夫君的都不嫌弃你,谁敢笑你?”
或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圣上原本就中意她,得到她柔顺服侍又是费了好一番工夫,自然不觉得她丑,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生儿育女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便是如今的音音,容色也压倒宫中所有的女子。”
郑玉磬刚入内廷,不知道除非君王有意亲近,这些后妃平日是不允许未经请示直接靠近圣驾的。
圣上很少参与到嫔妃生养皇嗣的过程中,哪怕是当年太子出生后宠爱远胜于其他皇子,但是孝慈皇后是一个懂事大度的妻子,她不像是音音这般娇气,要人精心捧在手心里呵护,即便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也会尽自己作为太子妃的职责,安排好东宫的一切。
“皇后怀太子那时也时常身子不快,朕那时也年轻,觉得这不过是女子都要经历的事情,体贴是有的,但总觉得不够。”圣上思及旧事,稍稍叹气:“朕如今既然知道你的辛苦,又岂会因为这些嫌弃你?”
他像是哄孩子一样来哄郑玉磬:“音音能叫朕日夜惦记,也该对自己的容色有些信心才对,连你都说自己貌若无盐,旁的妃妾算得上是什么?”
“哪个叫圣人日夜惦记,我又不会下蛊。”郑玉磬啐了一口,面色红得恰到好处:“这话叫旁人听了不知道该有多寒心!”
天子这样动情,极为耐心地安抚自己怀中的佳人,站在一旁的内侍与宫人难得感受了一回天子柔情,但圣上怀中的佳人却未必如此作想。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圣上贵为天子,什么样的处子弄不到手,只是要得到一个臣妻,还要她肯真心侍奉,却着实花了一番力气。
除了孝慈皇后所生的废太子,圣上还有许多儿女,然而在天子心中,连这些有血脉相连的儿女都算不得什么,自然那些嫔妃所受的痛苦更加微不足道。
郑玉磬见外面的人送了姜汤过来,自己接过后也不用人拿勺子来喂,趁着热都喝光了。
圣上斜倚着床榻,瞧人服侍她更换出去的衣物,他年轻时崇尚节俭,然而现在却觉得自己富有天下,若是不能叫自己心爱的女子拥有天底下最瑰丽的一切,穿戴华服美饰,随手投掷金银珠玉,那这个皇帝做得也太过无趣了些。
贵妃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郑玉磬觉得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白色的狐裘罩在外面愈发显得人圆滚滚,怕是跌倒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孩子都不会有事。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心中这些不该有的念头打散,与圣上携手出了锦乐宫。
其实她睡得也没有圣上所说那么夸张,是冬日的白昼太短,如今外面的宵禁还没开始呢。
郑玉磬觉得有些热得过分,便将遮住发髻的狐裘帽子亲手拿下,抬头去看天上明月。
月光皎皎,落地成霜,柔和的月影洒落在她的身上,她瞧着月色,圣上在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