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前日来了东京。
李舒平和的眸子里突起了一丝光芒。
宸妃娘子,惠宁公主来了。偏殿门口,女官通报道。
第83章 绝艺如君天下少
月末的尾巴, 连那夜空中的月亮都黯淡无光, 宫廊的梁柱上挂起了新烛。
移清殿内,三人成影对坐,院外蝉鸣嗡嗡嗡个不停,又因夏日闷热使的过路之人听了觉得甚是聒噪。
两杯新茶刚从紫檀壶内斟出,正在一点一点凉去。
李宸妃着形似道袍的素衣,发饰也是极为简单的单髻, 赵宛如入殿先是用着略冷的眼光瞧了一眼李少怀,接着便在她身旁坐下。
睁着泛光的眸子看着李舒, 李舒则是既来之则安之的递了一杯茶到她跟前。
李舒原是皇后的侍妾,虽受宠过一段时间, 但因赵恒长情, 偏爱皇后一人,之后也就慢慢被冷落, 在赵恒登基后命人将清居殿改成宫观,成为了移清殿, 下旨让李氏住进了宫观。
被新婚二人同盯着, 那困惑的眸子,似曾相识,又或许是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她也是用同样的眼神, 向师尊求解。
赵宛如不说话,李少怀也不敢说话,李舒看着她们一个冷, 一个温,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抛开乌云才能见月明,李少怀黑夜来此,便已经扒开这层乌云的一半了,开半的门,不如全打开,长痛不如短痛,小娘娘您与官人的师父,太清真人,仅仅只是师兄弟吗?
李宸妃今年不到四十,看着像是连三十都不到的人,又常年修道,一身正气令人看着舒适。
公主与驸马入夜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吗?
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赵宛如润色道:我想把故事听全。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无论是耀眼还是平庸,是皇天贵胄,还是平名百姓,一世人有一世的故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故事,李氏从禅垫上起身向偏殿的三清祖师虔诚的鞠了一躬,抬手示意她们随她入房,每一个故事的尽头,其实都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端。
宗正寺后宫嫔妃的册子上所记,李舒出身仕宦,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再娶,父亲死后继母携子改嫁,李舒出家。
李舒与沈秀安皆是杭州人,自幼相识,沈秀安的父亲与沈伦为同胞兄弟,沈家兄弟在沈伦入宋后拜相光耀门庭,沈家开始壮大,沈继宗与沈秀安为堂兄妹,就是沈惟温见了沈秀安也要称呼一声小姑。
李舒父亲死后,继母携家产改嫁,历经这变故后,李舒找到了沈秀安,在她的安排下,李舒拜在了扶摇子门下,成为了同门师兄弟。
然这一切真正的原因,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继母为人苛刻,生下儿子后,越发的不待见我,爹爹眼里也只有儿子,就连后来我读书都被继母骂失德,若不是秀安,我或许在爹爹逝后就会被继母卖进青楼吧。
因沈伦在东京做宰相,虽是庶弟但沈家在金华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有沈秀安这个嫡女出面出银子,李舒的继母与青楼里的妈妈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收了钱,放了人。
因为我,秀安她偷了家中不少银子,本来出家就与家中不睦,最后因为这些银子被沈家驱逐出府。
李舒的身籍已经被卖到了青楼中,是沈秀安偷了家中的银钱将人赎回的,大宋崇道尊德,以沈家的门第,如何能允许家贼,又如何允许门中子弟与青楼内的小姐扯上关系,即便李舒尚未入青楼的门。
之后金华县流言四起,言及沈秀安与李舒两个女子之事,沈家更是花了大把银子才将这流言划去。
赵宛如听到这,压在心中的谜团散开,与她们所想的一般无二,太清真人对您,真是姐妹情深。
姐妹情深四字,打破了李舒眸子里的平静,江水不汇,万海枯竭,在道观里的一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年。
分不清眸中是烛光还是泪光,说错话,有师姐护着,犯了错,有师姐帮衬,就连吵架,都是师姐忍让着,包容着我。
李少怀从沉闷中抬头,眼波流转,可是宸妃你...终究是负了你的师姐。
枯竭的海,迎来风雨,海水慢慢积涨,李舒泪如雨下,这些都在一个黄袍女子来到观中被打破。
宫廷外的颜色以栀子黄为贵,多是富贵人家穿的,又或者是显贵人家没得诰命的宠妾所穿。
赵宛如皱眉,曾经的黄袍女子是...圣人。
李舒点头,圣人那时还不是皇后,官家也非天子,可即便是一个王爷的宠妾,对于一个小小的道观来说也已经是天了。
其实可以逃走...赵宛如说得没有底气,也很犹豫,以圣人的仁德是不会追究的。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刘娥初入王府为妾,天下没几个人知道。
李舒颤笑,但是谁知道呢,她也说带我走,去塞外,去西南,远离东京...
可是宸妃你却害怕了,犹豫了,你出身仕宦,父亲是被排挤抑郁而死,明白极了官场的险恶的你便拒绝了,便入了王府。李少怀哽咽道。
师姐待我好,师父待我也好,观里的师兄弟们,待我如亲人,我不能弃她们于不顾。
这只不过是你为自己懦弱找的借口罢了。想到师父那整日佯装玩世不恭的样子,实则都只是为了掩饰心底的伤痕,李少怀心疼不已,可是面对眼前这个柔和的妇人,她是怨不起来的。
是,因为我的懦弱,师姐一气之下去了江南,在南山上自建了道观,留下话,说永生不再见我。
刻骨之爱,能说永生不见的,其实都是气话,赵宛如听着这段辛酸的故事揪心不已,后来呢?
太宗好道,官家便也好道,在王府召见天下的名道,长春观的太清真人以扶摇子首徒名义自建道观名声在江南大震,被官家请到了东京。
所以你们还是见了面?
当时她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子找到我,说这话的时候,李舒目不转睛的凝着李少怀,让我替那个孩子取个名字。
赵宛如轻挑起眉头,没有去看身侧的李少怀,那个孩子就是,官人?
李舒点头。
李少怀同样皱着眉头,喃喃道:若君...她本叫李正言,因怕命途才隐藏身份与女子身入了道观。
我给了一首诗给她。
赵宛如想了想,含君字的诗很多,但是李舒赠的只会是那一首,于是颤言道;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
华山道观中有一座多年无人居住的院子,院子里长了满院青竹。李少怀闷声道。
习正气者皆是君子,可天下伪君子甚多,而真君子我只见到了她与师尊,所以我告诉她,她心中不该存有我这样的人。
赵宛如含泪道;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如字。
李舒颤笑一声,没想到,我们二人的遗憾,会由你们来弥补。
这是故事的结尾,但却不是尽头。
青草地上的石柱灯亮着微弱的灯火,每隔几步都设有一座,朱色金秀小巧的鞋子踏在嵌有鹅暖石的路上。
前方亮着的灯笼火将赵宛如的身影拉的斜长,黑靴子跟着斜影,影子往前,靴子也踏前,影子晃动的厉害,那脚下迈的碎步就越快。
这一段难走的石子路都走尽了,这二人也是始终没有一句话,身后远远跟着的一群人看着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