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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节(2 / 2)

“皇帝赵惇要他死,张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这一死,是读书人货与帝王家的最无奈,但也是读书人问心无愧的最风流。”

双指拈棋始终不落于棋盘上的黄龙士不再言语,盐、米饭和萝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净。

范长后轻声道:“张巨鹿有九死了。”

黄龙士低头看着棋局笑问道:“都说九死一生,你觉得碧眼儿还有那一线生机吗?”

范长后摇头道:“众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黄龙士把那枚白棋敲在东北棋盘一处,而且还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长后十分惊奇,师父与自己对弈,向来落子如飞,更不要说刻意去摆正已经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为黄龙士说过落子即生根,世事从来如此无情,世上就算有长生丹,也不可能有后悔药。这让原本对棋局没了兴致的范长后重新生出好奇,仔细看去,在这位翻十段专心致志找寻答案的时候,黄龙士弯腰伸手从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盘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两根手指在那里画了个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气呵成摆成这副棋局,别看此地貌似大战正酣,黑白双方对杀极其巨力,但其实很可笑,很有可能无关大局。”

跟黄龙士面对面而坐的范长后心头一跳,俯瞰棋局,接连问道:“是离阳北莽对峙局?!这里是北凉?北凉拥有三十万铁骑,怎么可能无关大局?师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帮徒儿解惑吗?”

黄龙士将那枚黑棋丢回棋盒,笑道:“你一个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别费脑子了,给你一百年也想不出来的。下棋能有你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后就想着怎么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为人越虚啊。”

范长后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师父。

黄龙士笑道:“说的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师父和那位北莽帝师不在其中。”

范长后问道:“那西楚曹长卿?”

黄龙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啊,就是个傻子。曹长卿整个后半辈子,其实都在争一口气,毫无意义。”

远处传来呵一声。

似乎是在嘲笑这老头儿胡吹牛皮指点天下,黄龙士有些尴尬,范长后看到师父吃瘪,则想笑不敢笑。

黄龙士站起身,走到还在那儿翻书的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心疼地叹息道:“闺女啊,以后别找那铜人的麻烦了,你杀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书,走向正是被齐玄帧一把丢到广陵道此地的北莽铜人师祖身边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挤在两人中间,黄龙士不得不往边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书本上,感受着日光残留的温暖,说道:“我年轻时候去斩魔台拜访过齐玄帧,那位大真人说了句自己提笔写书,不如清风翻书人看书。我黄龙士是不信也不答应的。否则这一遭,就白走了。”

铜人师祖一言不发。

黄龙士转头问道:“还有多久?”

铜人师祖依旧双目无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阁的这一方天井,重归寂静无声。

一日复一日,全天下终于都知道当朝首辅张巨鹿死了,死在狱中。

那时候,世人才记起一个该死却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给当时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一句晦气谶语。

“难过除夕”。

那时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头黄三甲所有的断言,都一一应验了。

除夕,月穷岁尽,故而与新春首尾相连。

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论老幼都在燃灯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宽心阁前,铜人师祖站在天井中央,举头望天。

小姑娘和范长后坐在石阶上。

小姑娘板着脸。

范长后则是像个孩子低头哽咽。

白天里,师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说了许多事情许多道理,说了几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谋划布局,说了离阳太子赵篆和燕敕王世子赵篆的优劣,说了他应当如何策应小师弟陆诩,如何在几大股势力的血腥绞杀中脱颖而出,甚至连如何功成身退都说与他听了。最后师父跟他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就像是后世史书上给他范长后的一句盖棺定论:范长后,喜功名,擅权术,文采斐然,内酷烈而外温和,离阳中兴六臣之一,善终,谥文贞。

阁内,独占春秋三甲的老人手持一盏油灯,安静走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灯芯渐燃渐短,随着新春将至,灯芯越短。

灯火飘摇,就要熄灭。

黄龙士走到窗口,望向夜空,笑容洒脱,呢喃低语道:“很高兴遇见你们,叶白夔,徐骁,张巨鹿,元本溪,李义山,赵长陵,顾剑棠,纳兰右慈,桓温,齐阳龙,曹长卿,李当心。”

老人举起那盏油灯,“敬你们,敬春秋,敬你们的金戈铁马,敬你们的写意风流!”

老人打开窗户,将油尽灯枯的那盏油灯随手丢出窗外,哈哈大笑道:“我这一生,何其壮哉!”

第141章 天下动静,迎新(下)

在祥符元年那个多事之秋的时节,广陵道的战况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同时腹诽不已,杨慎杏兵出蓟州被瓮中捉鳖,阎震春三万精骑全军覆没,虽然结局不堪,但好歹都真刀真枪跟西楚叛军对上了,对比之下,几支靖难王师的扭扭捏捏简直是让朝野上下都感到荒唐!淮南王赵英率军离开辖境后屯扎滑山,按兵不动,靖安王赵珣的六千骑在到达蒿鳌湖后,也没了动静,至于那位燕敕王世子,除了一路北上的途中惹得鸡飞狗跳,真到了广陵道南部,干脆彻底没影了,敢情你这位殿下根本不是奔着靖难去的,而是大摇大摆打秋风养秋膘来了?

但是再过几天就是祥符二年的年关时分,淮南王的出兵让人精神一振,离阳对这位性子软弱著称于世的藩王大为改观,竟是一举连克滑山以东黄羊、小腥、恨这三关!

其中黄羊关守将宋武阳原本已经参与叛乱,在关隘竖起了姜字大旗,但是淮南王赵英列阵关外一里路,一骑独出,招降宋武阳,后者下令城弩射杀,结果被副将王檄突然拔刀斩杀当场,王檄开门迎接淮南王赵英麾下大军入关。淮南王以降将王檄三千兵马为先锋,连夜奔袭小腥关,守将纪云坚决不降。赵英下令强攻,亲自督战,王檄部卒冒着箭雨先填壕沟,再架云梯以蚁附之势攻城,两次攻城,阵亡五百余人,亲身陷阵的王檄浑身浴血,请求休战,赵英不许,让王檄一旁观战,下令嫡系亲军展开攻城,黄昏时刻,源源不断的床弩、投石车和撞城木陆续赶到战场,双方血战至夜幕降临,淮南步卒战死于城下八百人,赵英始终握鞭骑马位于赵字大旗之下,无动于衷。第二日拂晓,再度展开攻城,赵英心腹将领夏屏率领八十先登死士首次攻上城头,全部力战而亡,夏屏尸体被守将纪云以铁矛捅落城头。王檄愤而请战,蚁附而上,一身铁甲嵌入羽箭六七枝,被巨石擦在肩头,砸回地面,起身后攀梯而上,又被一锅滚烫油汁当头泼下,从云梯坠地,亲卫冒死抬回。

身穿那件明黄藩王蟒袍的赵英,望着无比胶着的惨烈战况,耳中充斥着城头那边的哀嚎和喊杀声,以及自己身旁的擂鼓声,当然还有寒风吹动赵字大旗的猎猎作响声,这位在离阳王朝一直只是众人讥讽对象的赵姓男子,缓缓抬起头看着旗帜所绣的那个赵字,嘴唇抿起,似有一种负重多年终于如释重负的解脱笑意。

攻城一方的撞城锤木都换上了第四架,最远可及三百步仍具有可观杀伤力的巨大床弩也毁坏大半,而小腥关几座弩台上的弩机早已没有密集弩箭可射,零零星星,再无气焰。但是誓死与城关共存亡的小腥关依然垂死挣扎,防御凶悍,钉满长五寸重六两钉子两千多颗、四面装刃以增杀伤的狼牙拍悉数破烂,城上绞车施放且可以收回的夜叉檑和车脚檑更是断了粗壮绳索,但是城头上还是不断有勇健甲士抛下锋锐铁钩和长铁链组成的“铁鸮子”,狠狠抛出后,即可钩住攻城士卒的盔甲甚至是身躯,就像钓鱼一般将上钩之人悬挂在半空。

更有形状奇特的剉子斧或钩刺或铲砍攀城之人的手臂。

稍稍策马靠近战场的赵英就亲眼看到一名士卒的整条胳膊被铲断,那手臂便先于士卒从城头掉落。

赵英对此无动于衷,神情漠然地掉转马头。

岌岌可危的小腥关告急,纪云不得不命快骑出东城门求救于恨这关,约定双方在清晨卯时一起奇袭淮南王大营,小腥关到时候会主动打开城门冲出养精蓄锐的两百骑军,纪云领头冲阵,骑军之后就是小腥关仅剩的四百人。赵英命麾下高手率十骑精锐斥候追杀,不料还是被负伤逃脱。第二天寅时,知道小腥关注定无法再守的纪云果真怀必死之心,跟两百骑军出现在城内门口,不管恨这关主将是否救援,他都会为了大楚而战死,正值壮年的纪云不是不惜命,不是不懂时务,但是在他二十岁那一年的及冠,没有出现本该为其授冠的父亲,也没有观礼庆贺的大宾,是他自己为自己加缁布冠,因为身为大楚武将的纪海早已战死沙场,叔伯三人亦是相继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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