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远处一个焦急嗓音响起,那个并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剑雨楼弟子耳中,以前只觉得可笑可憎,这会儿无异于天籁之音。
至于那言语内容,再没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双指弹开张昀一人一剑,逼迫其退出数十步远,转头对那个匆匆赶来的徒弟气笑道:“什么时候杀人不犯法了?”
年轻人跑到他身边,低声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说,可你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啊,传出去多不好听,桃花剑神在西蜀剑雨楼大开杀戒,有损威名!”
那个跑去满大街寻觅年轻人踪影的门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于救了剑雨楼一命。
中年人无奈道:“我何时在意过名声?”
年轻人理直气壮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浃背的张昀收剑入鞘,双手抱拳,脸上笑容无比真诚开心,一揖到底,“晚辈已经知晓前辈身份了,剑雨楼因前辈而在西蜀除名,张昀此生无憾!剑雨楼亦是无憾!”
此言一出,自张昀以下所有剑雨楼供奉客卿、门中弟子,全部惊骇异常。
在江湖上,对所有白道人物而言,个人名声本就极为重要,至于涉及所在宗门的声望,更是重上加重。
张昀这个惊世骇俗的说法,言下之意,便是说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剑道,就如同吴家家主挟剑冢之威说飞剑,如同柴青山代表东越剑池说铸剑。
否则无论此人武道修为何等之高,无论此人如何视众生如蝼蚁,都不至于让怀有以身殉剑之意的张昀主动说出这句话。
中年人对此没有任何脸色异样,坦然受之,或者准确说是全然不予理会。
那名先前被益州别驾之地推开的女子,此时依偎在她娘亲怀中,楚楚可怜,见到私下两人曾经有过一段海誓山盟的外乡游侠儿后,她怯生生的容颜中带着几分天然娇媚,惹人怜爱,她向前走出几步,深情凝视着那个在娘亲灌了迷魂汤后便被自己弃之如敝履的年轻人,柔声道:“怀念,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只是家里……”
李怀念转头望着那个自己让她留在远处的少女,她拎着那只竹编花篮,翘首以望。
篮中杏花已经卖完,桃花还有三两枝。
他笑着转头,收敛了笑意,看了剑雨楼女子一眼,没有说话。
中年汉子问道:“总算死心了?”
年轻人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年轻人像是察觉到什么,满脸讶异问道:“师父,你该不会是故意骗我来的吧?”
中年汉子无动于衷。
年轻人走到他身边,小声郁闷道:“师父,以前没觉得你是弯弯肠子啊,早这么老奸巨猾的话,江湖上的名头早就超过什么王仙芝曹长卿了,更别提那个徐凤年了。”
中年汉子懒洋洋道:“你的事了,师父自己还有点小事未了,有个益州副将要杀,不过想必跑路再厉害,也比不过那个姓谢的家伙吧。”
然后他瞥了眼毕恭毕敬如同看见先祖转世的张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练剑之人,不要重胜负而轻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剑的。嗯,最后说几句,你张昀剑术凑合,剑意倒是还不错,好歹让我知道了一件事,苏秀黄阵图两人之后,西蜀仍有剑。所以这剑雨楼就继续开下去吧,只不过今日之事止于你们剑雨楼大门之内,如果以后恩怨牵扯到门外,我下次登门,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张昀如释重负,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弯腰,隆重异常。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
“师父,你末尾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极有宗师风范,是上次那趟出远门跟谁学来的吗?”
“……”
“师父,以后再跟人起了冲突,如何说话就按照这个套路走,准没错!”
“……”
“师父,咱们师徒明算账,你可不能因为自己摆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潇洒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后在益州城内的生计啊,我可是要在这里过长久日子的人……阿草他们家都是穷苦人,我的剑术也不行,你昨日才发话让我过安稳生活,银子啊聘礼啊我都已经不要你出了,可不许留给我和阿草一个烂摊子……”
“闭嘴!”
“那头犟驴你自个儿照顾去!”
“哈哈,今天的太阳不错啊。”
看着那对师徒在和卖花少女碰头后,渐行渐远。
张昀百感交集。
曾经被春帖草堂谢灵箴亲口誉为“二十年后必定大器晚成”的剑雨楼大弟子王宣霖,来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也是剑客?”
张昀没有回答这个大弟子的问题,望着大门方向怔怔出神,许久后才笑问道:“去年末你们这帮愣头青就热闹讨论,必须找个良辰吉日将桃花剑神的画像挂到顶楼,如果为师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还力主将这位剑仙的画像,挂在吕祖与李淳罡之间,日子挑好了没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们剑雨楼不是有那雷打不动的祖训规矩,必须在那些举世无双的剑道宗师去世后,才准在我们楼内挂起画像吗?”
张昀自言自语道:“为他那句临别赠言‘西蜀犹有剑’,我哪怕被先祖们骂作不肖子孙,也想要挂起他的画像。何况为差点与我剑雨楼成为亲家的桃花剑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鸡。
猛然间,张昀沉声道:“剑雨楼弟子,一律拔剑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后张昀望向大门处,高声道:“西蜀剑雨楼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剑,为桃花剑神送行!”
妇人痴然,喃喃道:“桃花剑神,邓太阿,原来你是邓太阿……”
那年轻女子满脸悔恨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他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