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之远撑着殷萋萋,她的肩头已经被血染红,陷入半昏迷中,口中喃喃自语。
他斜眼,目光落在红袖的身上。
这个一直以来都轻贱人命也轻贱自己的男人,脸上第一次出现凄惨的神色。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个最寻常的普通公子,面上是招人心疼的难过。
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疼他,唯一一个会心疼他的,已为他挡了飞箭,生命垂危。
季之远抬起手,把脸放在掌心里揉搓,深深吸口气,再睁开眼,眼神有些疲惫。
“想杀就杀吧。”
他用苍白的手按住轮椅,慢慢往上坐了坐,看了眼被傀儡钳制的父亲,又看了眼满身鲜血的母亲,神态扭曲的脸庞上,恨意和疯狂交杂,归成最平淡的一句:
“快些动手,我怕疼。”
红妆嗤笑:“你也会怕疼?”
看着她嘲讽的脸色,季之远无谓地笑笑,他点头,“我怕。”
他怕疼,哪怕他手起刀落如此痛快,折磨他人如此狠辣,他也会怕疼。
他从没有被好好珍爱过,所以对痛的感觉反而最深刻,越是深刻,就越是害怕。
“我不杀你。”红袖轻声说,她指向季寒初,“你的命由他定,不由我定。”
说到这,她转了眼神,眼底渐渐浮上一片凄冷。
她抬头,冷厉地盯着地上意识有些模糊的殷萋萋。
“我问你……”
开口,说了三个字就顿住。
太痛太痛,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生死都已经抛弃在了轮回之外,但滔天的恨意却像一根扎在心口的钉,腐烂生锈,烂到根里,每当她想到雪山上渐渐停止呼吸的孩子,颓败的身体里会多一丝痛的感知。
那丝痛,让她留着心底的一口气活了下来,恨意成了她求生的根源。
日复一日,她就靠着这份恨意,鬼魅一样活在人间。
红袖缓了缓,长舒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看向殷萋萋,手中红线颤抖。
“当年,是不是你偷偷将我的孩子抱给了乔装进季氏的殷家奴仆?”
仿佛痛极,手指紧紧握拳,千丝万缕的怨恨在喉头堆积,细白的手腕在明亮的光里微微颤栗。
如果她会哭,那里应当会有很多滴眼泪。
红妆陡然往殷萋萋看去:“是你?!”
随着这一声,所有人都往地上的女人看去。
季承暄慢慢回过头,苍白着脸颊,转头看向疯疯癫癫的殷萋萋。
“告诉我……”红袖嘴唇颤抖,“是不是你?”
旭日高悬,金光鼎沸,看似给大地笼上一层薄纱,却透着压人的气势。
殷萋萋茫茫然地睁眼,她的失心疯竟奇迹般出现片刻清明,可说的话依然是痴傻。
她笑起来,笑声凄厉又可怖,“嘻嘻嘻,是我呀……我把那个孩子带出去,他要消失掉……他会消失掉,再也找不到……”
冷风吹拂,红袖凄凉地勾唇,露出一个悲惨的笑容。
季承暄狠狠咬唇,闭了眼,脸色比天际还白。
错了,都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错。
“结束了。”红袖喃喃地说,“都结束了。”
她的眼里是死水一般的寂寥,看着癫狂说话的殷萋萋,忽然抬手,掌中红线缠绕,深深刻进掌纹之中。
随着一声哨音长鸣,待再睁眼,她的眼眸已经染上微红,抬起手时五指已变成锋利的爪,指甲坚硬如铁,面色苍白如纸,却带着一丝诡谲的笑,赫然已成为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
她是死人躯体,为了报仇,心甘情愿地将傀儡丝绕在掌中,成为被小哑巴控制的女傀。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她等了二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再深重的罪孽,也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了。
五指成爪,女傀自屋顶落下,速度快得惊人,掠过众人眼前,劈手向殷萋萋刺去。
疯傻的女人面对袭来的杀意凭着求生的本能节节后退,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面对那张绝望的脸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记起来了,是二十年前,是她趁着夜色,把襁褓中的小女孩偷了出来……
那时有人阻止的,她自恃聪明,将孩子装进了食盒中,冲来人盈盈一笑,说“二公子,这是我给承暄做的点心”,便将那人骗了过去。
那个傻子,还有那个傻女人,到死都不知道是她偷了孩子……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人是谁?
这么熟悉的面孔,是……是她!
是她来找她了,她来找她报仇了?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怎么会来找她?
是鬼,一定是鬼!
“啊!!——”
“砰!”
“噗嗤——”
几声金属脆响,电光火石间,季之远不知从那里掏出一枚匕首,用尽全力扑上来,砍在红袖的手背上。
她一颤,锋利的手爪终是错身而过,只擦伤了殷萋萋的手臂。
季寒初掠身上前,一把扣住轮椅,向前方狠狠推去。轮椅碾过季之远残弱的躯体,将他牢牢困死在地上。
可一切还是来不及了些,小哑巴连忙吹哨引回丝线,却被季之远刚才的一下趁乱钩断,丝线从掌中断开,化成无用的齑粉,利爪也变回普通手掌的模样。
殷萋萋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翎羽还插在肩上,她无措地用手支撑着身体往后退,退得远远的,直到退到自以为安全的地带,才慢慢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耳边突然听到“噗嗤”一声微响,是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就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又遥远。
她看向前方,狼狈趴在地上的季之远神情从惊吓到碎裂,爆喝出声:
“娘!——”
再转头,是那个女人,她的噩梦。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看向她的身后,眼神疑惑不解。
然后是最右边,被许多傀儡包围着的,无法动弹的黑衣男人。
他的眼神也是阴鸷的,倒是没有惊讶,只沉默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就像这么多年来的每一刻,他看向她时的那样。
这一刻,殷萋萋突然感到了丝丝无比的开怀。
你看啊,至少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最后的最后,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露出的一点刀尖,刀尖上挑,雕着浅浅的浪纹,上头用极草的文书刻着两个字——危倚。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丈夫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因为她快要死了。
刀身从体内缓缓抽出。
血肉被绞动,殷萋萋却感觉不到痛,眼前血色与黑色越来越浓,她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傻傻地看着季承暄。
这个被她爱慕了一辈子的男人,不知道到现在,他冷硬的心有没有为她有过一丝心动。
思绪渐渐飘远,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学过的一句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她是殷家众人呵护的二小姐,温柔和善,小意体贴,她本活在万人之上,却意外遇见了他。
江南多好,能让她遇到这样好的儿郎,而最最好的,竟是他本就是她的未婚夫。
他是她的星辰,她要将他摘下来,捧在手心里。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好多好多,多到二十年都数不清,多到像极了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