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丫鬟,我也不可能时常跑到主子面前去晃悠,于是等再次见到他,还是在大爷的丧礼上。
大爷死了。
死于一场痨病。
和我相熟的嬷嬷告诉我,他哪里是治不了,只是不想治罢了。因为大夫人在生三公子时难产过世了,这么些年,他都是靠着一点点念想过活的。
如今三公子渐渐长大,这些微的念想越来越弱,弱到最后,人世间终于留不住他。
嬷嬷感叹:“为了三公子,大爷也努力过了。药也吃了,针也施了,但怎么都不见效。心里的伤长年累月地积下来,根本药石无灵。”
我听着听着,不知为何,蓦地想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
嬷嬷说得对,大爷伤在心里,所以救不回来。
但我觉得大爷其实是乐于赴死的,他这些年都是苟延残喘,连我都觉得他活着很累。如今死了,不失为解脱。反正在我眼里,大爷是仙人,仙人没有死亡,他只不过是回到了天上去。
可二公子不是啊,他连腿都没有,走不了跳不了的,只能让人推着在地上缓慢而行。
那年谢小公子不过八卦了句他为何会生来残废,就叫他摁着差点打断双腿。
他望着谢小公子的眼神,满满的恶意和嘲讽。恶意是给他的,嘲讽是给自己的。
夫人的娘家给他派了很多死士和杀手,动起手来真是不留情面,但他最后也只是胖揍了谢小公子一顿,没有打断他的腿。
他坐在轮椅上,用右手撑着脸,有些疲倦地听着谢小公子哀嚎怒骂,眼神是真切的悲凉。
抬了抬手,让杀手停下,对谢小公子轻声说:“你有句话说的不错,我活着确实就是遭罪。”
那时他几岁?七岁?八岁?
反正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只会蜷缩着瑟瑟发抖,他已经能平静地点评自己的人生。
八个字概括。
“天生残疾,罪孽之子。”
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他的错。
他望向窗外的一片春意时,眼底不是没有动容。望着三爷对三公子和谢小公子温柔以待时,也不是没有羡慕。
说到底,那是他的父亲,他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哪有人乐意自己生来就是残废呢。
如果可以选择,又有谁愿意在满身罪孽之下来到人世。
我后来常常想,明明是可恨的命运选择了他,大千世界那么多的孩子,它偏要由他来承担罪恶,为什么人们不说是命运可恶,却一个个的都怪罪到他的身上?
想着想着,以至于到最后,他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别人都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口诛笔伐,但我始终觉得,他只是个缺爱的少年。
然而可惜,我只是个丫鬟,我拯救不了他,他也不需要我拯救。
大爷的葬礼结束后,我被发配,啊不,分配到了二公子的院子里。
三公子那儿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我作为多余的丫鬟,经过夫人的一番考量,然后出现在了二公子面前。
至于为什么会选我做贴身丫鬟,不瞒各位说,我有过一点点天真又旖旎的想法。
秘辛听多了,风花雪月也知道了些,我脑补出了一出霸道少爷俏丫鬟的戏码,二公子坐着轮椅不太方便,就连之后要如何行事,具体到哪一步,以及晚上给他上药的事儿,我都想了一遍。
但到了实施环节,我悲催地发现我只能做最后一步。
阿昌安慰我:“不是所有乌鸦都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你别太灰心了。”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况且我一贯觉得二公子不好女色。”
那时我在二公子面前已经晃悠了几年,从一个干瘪瘪的小女娃,出落成了一个干瘪瘪的大女娃,自然也摸索出了一套小变态生存守则。
小变态生存守则第一条,不要多嘴,说多错多。
但苍天可见,我这几年离了谢小公子,实在接触不到什么八卦,心里头痒痒啊,真的忍不住。
我就偷偷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答案是没有答案。
因为好巧不巧,二公子就在此刻悄无声息地路过了我们。
诶,你说轮椅声儿这么大,我怎么就听不见呢。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阿昌被愤怒的主子丢进柴房关了整整三天。
断水、断粮,要不是最后一天他大发慈悲地放我们出来,我瞅着阿昌冒绿光的眼睛,总担心他会把我给吃了。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在我心里,这就不是二公子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小变态。
小变态让我跪着,腰杆挺得笔直。他俯身有些困难,这样方便他打人。
一个巴掌落到我脑袋上,“啪”一声咯嘣清脆。痛是不痛,就给我拍得有点晕,毕竟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知道错了吗??”
我忙不迭点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小变态打断我,问:“哪儿错了?”
我哭丧着脸:“不该私底下议论主子,不该和阿昌讲主子小话,不该……”
他又打断我,“你们私底下还讲了我什么?”
我傻愣愣的,饿急了眼,眼泪水哗啦啦地流淌,一边哭一边打嗝:“奴婢没有,没有说什么了,嗝……奴婢好饿啊……”
小变态一派悠闲,神色却一点也不放松,他问:“真的?”
我哭着,就差把头给点断了。
“行了,谅你也不敢。”他秀气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别跪着了,去吃饭。”
我的亲娘诶,总算等到这一句了。
我乐颠颠地就往小厨房冲,生怕跑慢了小变态就会后悔,但本着友情至上原则,我还是回了头,壮着胆子小声问:“二公子,阿昌和我一起去吗?”
二公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管他作甚。”
我还想说什么。
他抬头,瞪着我:“再吵继续关。”
好吧。
我是俊杰,我识时务。
二公子却又叫住我,我懵懂回头,被他眼底的阴鸷吓了一跳。
他对我说:“孟里,你该庆幸,你讲的是实话。记住,没有第二次。”
我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点头。
他这才挥手,要我退下。
我战战兢兢的,琢磨着他说的话,总觉得很有深意,可又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算了,等吃了饭,我去问问阿昌好了。
但很奇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阿昌。
我问嬷嬷阿昌去哪里了,她只是叹气,顺便告诫我以后不要再随便议论主子了。
她是二公子的奶娘,对二公子十分了解,她说阿昌讲了很多不该讲的话,下场不会好。还好我只说了一句,这一句也不是二公子十分在意的。
我没听明白,再要问,她就不搭理我了。
我郁闷了老半天。
倒是深夜,我听到有人抬着重物的声响,几道影子在我们下人院的门口经过,不知扛的是猪还是羊,软绵绵的,反正是肉。
说到肉,我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