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用完晚膳后时辰还早,方修文照例被儿子缠着讲述自己的西北生活,方采菱觉得无聊,也凑过去听。胡氏趁机将方采蘩叫到一边,开门见山地道:“蘩姐儿,我瞧着你这一路上明着高高兴兴,其实心事重重,眼下就咱们娘儿两个,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妨跟娘说一说。”
老娘就是老娘,自己已经尽力掩饰了,可还是瞒不过她。跟老娘说自己和一个少年两情相悦,这辈子就想跟他在一起,如果是一个真正古代的姑娘,肯定没有勇气说出口。然而方采蘩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人,所以她稍加犹豫就直接坦白了。横竖将来要说出来,倒不如趁此机会告诉老娘。
方采蘩鼓足勇气说完,本来做好了接受一顿训斥的准备,谁知道胡氏听完却神色淡然,她先是沉默,沉默之后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才道:“陆骥那孩子确实不错,如果你爹不是知府,那孩子和你倒还配得上。然而蘩姐儿,咱们撇开陆家跟咱们家的恩怨,撇开胡寡妇那恶婆娘的可恶凶悍。单单你这就要回到方家这一条来说,这门亲事就不可能。你自己说说,你见过谁家的官宦千金嫁给一个打铁的小子?你说你若真嫁了陆骥,人家会怎么看你,怎么看你爹?”
方采蘩忙道:“娘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陆骥他很有上进心。他一心想从军。那个,英王爷不是很赏识爹爹嘛,爹爹自己也和西北边关的一些将领有交情,若是爹爹能跟那些将领说说话,陆骥自己本身又出色,他去了西北从军,三五年之内应该能混出个名堂的。那时候他不是白身,旁人也就不能说闲话了。”
胡氏听完悚然心惊,暗道大闺女居然对陆骥那小子用情这般深了,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幸好自己一家子是仓促之间离开和锦,自己那日又看得严,没让蘩姐儿有机会去见陆家小子,不然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蘩姐儿这孩子自小懂事乖巧,谁知道在婚事上头竟然这般大胆。幸好自己发现得早,若是等到了潭阳之后,这孩子与那些官家太太千金小姐来往之时,谈笑间不小心说出这样的言辞,非得受人非议落下坏名声不可,那样的话这孩子这辈子不得毁了!
嘿,果然在市井当中呆久了,即便这孩子熟读诗书,到底还是沾染了一些坏习气,不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居然就和陆骥那小子走的那般近了。自己也是糊涂啊,明明之前发现了一些苗头,却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好吧,即便她再警惕,条件所限也不能将两人完全隔开。
都是老东西和方修文造的孽,当然自己也难辞其咎。蘩姐儿是个好孩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吃够了苦,自己一定要睁大眼睛给她挑一个好夫婿,夫妻和美一辈子平安喜乐才是。
闺女决不能像自己一般遇上一个恶婆婆,饱受磋磨。所以陆骥她是一点都不看好的,别说两家门第天壤之别,即便大家门当户对,有于寡妇那种恶婆婆,她也绝不同意闺女嫁到陆家去!
依照常规,碰上这种事,当娘的大多是对闺女劈头盖脸一顿打骂,什么“不知廉耻”“伤风败俗有辱门风”之类的话都骂得出口。然而胡氏对方采蘩却怎么也做不到,因为知女莫若母,方采蘩瞧着性子温和好说话,其实却是个极其有主见的,一旦她认定了某件事,轻易是不会改变主意的。胡氏一味强压的话,只能适得其反。
更重要的是方采蘩虽然小小年纪,但成熟稳重有主见,这些年陪着胡氏这个娘度过许多难关,在很多时候胡氏几乎都忘记了方采蘩是自己的闺女,而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可以并肩的同辈。所以斥骂的话胡氏不忍心也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对闺女发怒,此事急不得,得慢慢点醒她。
胡氏心头惊涛骇浪,面上却半分不显,而是耐心劝道:“我的儿,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么这回想事情这般简单了呢?军功岂是那么好挣的?即便有你爹爹的面子,可若是陆大郎碰不上好的机遇也没用啊。”
方采蘩却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用呢?”
胡氏听得暗自咬牙,嘴上却道:“陆大郎人品样貌都出色,且几次三番救了我儿,你倾心于他也不奇怪。然而就算我和你爹爹同意,于寡妇那婆娘却一直仇视咱们家,她也是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胡氏说完将那日自己送陆骥银票感谢,陆骥死活不要急匆匆跑了,刚一出门就被于寡妇堵个正着,然后挨了一通骂的事情说给方采蘩听。
胡氏自认为这样的消息会打击到方采蘩,却不知道闺女早已知道了于寡妇对自己接近陆骥的不喜态度,且已然在那婆娘那里怄过气了。所以方采蘩听完神色平静地道:“这个我相信陆骥会说服他娘的。娘咱们还是先别管这些,如今最要紧的是得让陆骥知道我们是因为什么离开和锦,知道我们是去了潭阳州府。咱们就这么走了,陆骥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固执呀。胡氏一口老血梗在喉咙,连吸了好几口气,咬牙道:“你不是说陆大郎倾心于你吗?那我倒要他看看究竟有多真心。想娶我的蘩姐儿,总得有几分本事吧,如果他连咱们去了哪儿这样的小事都打听不到,那他还是趁早死了这痴心妄想吧。”
☆、第46章 不进
“咱们这么瞒得死死的,你让他从哪里打听,毫无头绪呀娘。”方采蘩觉得老娘太不近人情了。
胡氏却哼了一声:“这样的事情就难住了,你还指望他上战场捞取军功,只怕军功没捞上,先把自己的命搭上了。我跟你说蘩姐儿,你别想着偷偷地捎信给他。如今你可是官家小姐了,言行举止都得注意。你若是托人捎信去和锦给陆大郎,万一所托之人是个多嘴的,将你给陆大郎捎信之事宣扬出去,你自己名声坏了不说,还要连累家里人。你爹爹的那些下属不得背地里说他教女无方,就连你妹妹往后嫁人人家只怕都要轻视她。”
方采蘩道:“娘放心,这些我都明白,我不会随便托人捎信给陆骥的,我其实是想请爹娘捎信回去。”不过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胡氏皱眉:“这事你先别跟你爹爹说。你爹爹那人愚孝,兴许回头就告诉老东西了。老东西最好面子,若是知道自家孙女一心嫁一个打铁的小子,不得拿棍子敲死你!回头我再慢慢告诉你爹爹,看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方采蘩郁闷不已,只好点头答应。晚上却照旧是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断闪现出陆骥的身影。任县令娘子命人将银票给陆骥的时候,陆骥肯定会打听自己一家去了何处。县令娘子派去的婆子会不会告诉他真话呢。
这些日子方采蘩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一会儿觉得罗氏派去的肯定是自己的心腹婆子,那婆子对自家的事情是清楚明白的,陆骥一问兴许她会说。一会儿又想,罗氏的陪嫁婆子可是从京里侍郎府来的人,这种高门大户出来的老人,都是人精子,最是知机,不该说的话那是绝不会说的。老娘摆明不想让人知道老爹的事情,不想让人知道自家的行踪,那婆子又怎么会告诉陆骥呢?
但愿陆骥能通过别的法子打听出来,老娘虽然不肯替自己捎信,但终究是没有坚决反对自己喜欢陆骥,甚至算是有条件的答应了自己和陆骥的婚事。方采蘩想到这里心里刚好受一些,然而一想到于寡妇的态度,又觉得自己和陆骥要想走到一起,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方采蘩愁肠百结当中,潭阳州府终于到了。方修文临走时作了安排,家里管事的老丁早早地就带人驾车在郊外迎接了,张妈妈钱妈妈也来了。老丁瞧着四十来岁的模样,说话做事沉稳周到,一见面就说主人们舟车劳顿辛苦了,又说老太太是望眼欲穿,十日前就已命人打扫好了房子,就等着小主人们回家。老太太此刻正等在家里,大家还是不要耽搁赶紧进城吧。
张妈妈看到胡氏方采蘩他们,高兴得直抹泪,一个劲儿地说“可算来了”。又死死地拽住方采蘩的手,心疼地道:“大姑娘可是路上累着了,怎么这下巴都尖了。你看这眼圈都是青的,一定是没睡好。如今到家了,小的一定好生给姑娘补回来。”
老牛头嫌她老烦着方采蘩,忍不住呵斥起来。钱妈妈笑道:“你就别责怪张家姐姐了,她这是高兴。你不知道,老太太照旧安排她伺候大姑娘呢。”
老牛头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婆娘怎么这般兴奋,原来是为着这个。”张妈妈笑道:“我打小带着大姑娘,结果半道上就见不到她了,这些年我时时念叨着她。如今竟然又能照看她,能不高兴嘛。”方采蘩感动地道:“张妈妈,我这些年也时时想念你。”
方修文笑道:“好了,要叙旧回家去叙吧,咱们还是赶紧进城。”
想着有东西要装,老丁拢共带了四辆马车,方修文一手抱起儿子,招呼胡氏和自己坐一起,却被胡氏拒绝了。胡氏扭头钻进了两个闺女的马车,方修文自嘲地笑了笑,招呼车夫进城。
一家子很快进了城,直奔知府衙门后面专门给历任知府准备的住所。那是一座三进的宅子,虽然不是顶宽,然而方家就祖孙三代六口人,住起来还是绰绰有余。
门口一个婆子正斜着身子张望,远远地看到老丁坐在马车上,便知道是接来了人,立马推了一把身边的丫头道:“快,进去告诉老太太,就说老爷他们到了。”小丫头飞一般奔了进去,边跑边喊:“老爷带着少爷姑娘他们到了。”
正房厅堂里端坐在当头太师椅上的范氏闻言,嗖地站了起来,正要举步出去,想了想又坐回去,抚了抚头上的发髻,对身边站着的汪婆子道:“我可是长辈,就算再想看到孙儿,也不能坏了规矩亲自出去迎接。”汪婆子笑了笑:“对,您就好生坐在这里,等老爷带少爷和姑娘进来给您行大礼。”
范氏又对汪婆子道:“厨房的饭菜可都备好了,是不是一直热着,她们有没有一直盯着,不是厨房的人有没有谁进去过?”
汪婆子陪笑道:“一直热着,少爷他们一来就能吃上。您放心,如今厨房那几个都是老爷反复考察过的,绝对信得过,再不会有那黑心烂肝的混进去使坏。”
范氏满意地点头,明氏胁迫花婆子给月饼下毒差点毒死自己的孙子一事,让范氏留下了心病,牵涉到宝贝孙子要吃的东西,未免格外提高警惕,颇有些草木皆兵看谁都可疑的架势。
马车到了方家大门口,胡氏下了车,让儿女们跟着方修文进去,自己却不肯进门,而是让车夫送她去最近的客栈。方修文傻了眼。他和胡氏分开多年,正值青壮年时期,却一直独守空房,苦苦熬煎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夫妻团聚,可是一直赶路加上有孩子在身旁,有心亲热一下都不能,本想着到家了可以好生享受一下夫妻生活。
谁想胡氏却当头一闷棍砸下来,方修文半天没回过神来。明明原先都还好好地,怎么到了家门口却变卦了,想了又想,自己方才没有哪里惹得她不高兴啊。
他心里不安且难受,又没勇气去劝说胡氏,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方采蘩。方采蘩知道老娘心头所想,知道这事儿自己可不能瞎掺和,便假装没看到老爹求救的眼神,只管拉住妹子的手,和她咬起了耳朵。
昨晚胡氏可是再三叮嘱过两姐妹,见了范氏,即便再厌憎不平,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做到,再难受也要装样子,并且要装好,毕竟她们从今往后就是知府千金,不再是和锦乡下的姑娘了。范氏再如何终究是祖母,她可以不仁不慈,做孙女的却不能不顺不孝,不然传出去世人只会说她们的不是。
方采菱一下转不过弯来,虽然嘴上答应了,心里犹自愤愤不平。方采蘩担心她稍后面对祖母的时候嘟着嘴脸色不好看,不放心地再次告诫她一番。
贴心的大闺女装傻充愣,方修文无法,只好暗示儿子去问。方志远年小,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不解地冲过去拽住胡氏的衣袖道:“娘,你怎么不跟咱们一道进去呀,我要和你一起进去。”
胡氏摇了摇头:“那是你爹爹的宅子,你是你爹爹的儿子,自然可以进去。娘当初和你爹爹和离了的,早已经不是方家的人了,所以娘不去那个家里去。”
方修文这才恍然大悟,忙道:“筠娘,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打算择个日子请同僚好友作证,正经地办个复合宴席,然后再将婚书拿去官府报备。”
一边叮嘱妹子,一边暗暗注意爹娘动静的方采蘩,听到方修文这样说,不由暗道老爹还算上道,还不算太叫人失望。
胡氏道:“既如此那我就在客栈等到那一日吧。”方修文道:“筠娘你何必这么倔呢?你这几日先去家里住着,人家不会说闲话的。”
胡氏淡淡道:“我不去确实是不想叫人说闲话,我爹虽然不在世上了,可我也不能叫他老人家蒙羞。当初我胡秀筠跨出你方家大门,是在许多人的见证下立了文书才走的,如今要再进这道门,自然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是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在许多人的见证下堂堂正正地跨进去。”
听前妻说起当年的不堪往事,方修文劝说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羞愧地沉默了片刻后道:“客栈究竟人多杂乱,你住过去孩子们早晚要去探望你,实在是不方便。我有个下属家有宅子打算租赁出去,那宅子离这里不远,不如咱们租一个月,你暂且去那里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