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别。
她心情雀跃,也不待人摆好下马石,便打起帘子跳下车去。徐仪等在下头,见她落地极稳,才收了虚扶着她的手臂,就势对翟姑姑拱手行礼。
翟姑姑还想叮咛些什么,可见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那情形不论谁插足进去都十分多余,不觉就收了声。
便只低声吩咐如意身旁侍从道,“小心伺候着,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愿进书斋,徐仪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馆生们便约在学宫前碰面,不过此刻天色还早,学宫前的空地上还没有什么人。就只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积在业已泛绿的枝条上,宛若开了满岸的琼玉之花。
如意便沿着岸边石阶到桥下去,那河并未结冰,幽碧的河面映照着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闹市之中,却别样清幽。
如意见那水面上隐隐有白雾弥漫,看着便十分温暖,便伸手试了一把。徐仪阻拦不及,眼看着她被冰得一咤,不觉失笑。
如意也不以为忤,跟着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暖的呢。”
徐仪取了帕子给她,见她手指已被冻红了,便问,“没带手炉吗?”
如意道,“给旁人了。”徐仪却一贯都不带这种东西,正不知该怎么帮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热,一会儿便暖过来了。”她忽然便牵了牵徐仪的衣袖,抬手指向前头。徐仪跟着望过去,便见对岸不远处有妇人慵懒的推开窗牖,当窗泼出一盆热水来——想是清晨梳妆用的脂水,还微微带了些香气与胭红,如烟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风中。
那妇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望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便倚窗对他们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
如意下意识便还礼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薄了。不过是她先好奇的盯着人看的,且那妇人的表情十分亲善,倒让人生不出火气来。
她显然不认得这个人,便疑惑的问徐仪,“是表哥的熟人吗?”
徐仪:……
徐仪倒是想说不认得——可偏偏他过目不忘,确实记得这个人。便道,“见过,却并不是什么熟人。”
他心知这般情景已涉香|艳二字,是不能让如意看见的。便侧身遮了如意的视线,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便不愿如意有所误会。因此纵然如意并没有特别警醒,他也还是解释道,“去岁年末父亲宴请宾朋,顾将军带了她去,令母亲十分恼火。”
如意心想这么不庄正的作风,舅母身为主人,会恼火也并不奇怪。不过,“顾将军——是扬州的顾将军吗?他回京了?”
徐仪道,“是。”
如意道,“原来她是顾将军的内眷——”
徐仪见她意有所动,便解释,“……是外室。顾将军的夫人在扬州,一贯都不随他回京。”
如意似懂非懂,但觉出徐仪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感叹,“上回见顾将军,还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徐仪顿了顿,道,“他确实极少回京。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来了吧。”
约定的时间将近,他们便回学宫前去。果然学宫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过后,这些少年们便没有空闲聚会,此刻见了面,自然比平日里更亲近、热切些。
见徐仪同如意一道过来,众人便聚堆上前,连早先在书斋里避寒的人也纷纷出来,互相询问着人是否到齐了,何时动身——也有已在刘峻这里报过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车。
徐仪和如意也去刘峻那边勾了名册,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众人见他们动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着同行。
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场面喧嚣不止。然而不知怎么的,忽有那么一刻,四下里的说笑声不约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抬头,便见张贲拱手立在祭酒府前——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寂静中不知是谁低声问道,“谁送信给他的?”众人都不答话,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谁送的,他竟真敢来,倒令我有些钦佩了。”
众人都嗤笑一声,复又各自说笑起来,只当不曾看到他。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难受。她便径往张贲跟前走去。
张贲面色倒还算平静,也迎上前来,拱手向她和徐仪行礼问候——如今馆内就只这两个人待他如常。不过碍于琉璃,也碍于悠悠之口,张贲平素并不亲近他们。这一日却主动同他们打招呼。
寒暄几句后,张贲便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
如意和徐仪便都一愣,片刻后徐仪问道,“已寻好去处了吗?”
张贲道,“是——刘先生来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县去。”
徐仪点头道,“也好。先生门下是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张贲道,“是。”不觉又苦笑,“只是这一趟不但没能载誉而归,反而狼狈而逃,给先生丢了脸面。”
徐仪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人自有他人的评说,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见解。”
张贲面色略松懈了些,道,“是。多谢师兄教诲。”
张贲提到自己要离开国子学——众人心里当然明白,他是被他们逼走的。
到底是同窗一场,他顽抗到底的时候,众人不依不饶的欺负他,是真的唯恐哪句话不能刺痛他。可他说要走,众人心里忽就一刺,竟隐隐有些反省过往是不是真有些过火了——不过人都更容易替自己开解,众人想的也多是张贲有错在先,须怪不得他们。
但风凉话一时也都说不出来了。
待进了郭祭酒府上,因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郭祭酒的儿子——早先也是国子学的学生,众人方才又热络的唤着“师兄”,说起话来。
不过郭祭酒的儿子也并没有久留,几句话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张张上前道,“宫里来人了!”
就只说话间,便有一声清脆的铃音自外庭传来。众人回望,只见黑色的犍牛稳稳的停在正门前,车前还有两骑侍卫引路。那牛生得极壮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颈上用绞银红线悬了枚银铃。郭祭酒家算不得广厦大宅,门户亦窄小,透过院门就只能望见半个车厢,然而已能看出那车厢的宽阔华美。那车顶四面流苏垂下,有暗香随风袭来。
众人一时都心不在焉起来——说是宫里来人,可独看这牛车,来的分明是个女子。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娥上前接引,那车厢里主人敛裙探身出来,只见绿鬓如云、雪肤玉耀,那容颜明艳得几近晃眼。纵然来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确实是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绝色少女。
众人忙垂下头去,自觉避让到两侧。有寥寥数人尚还反应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