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便从众人之间走过,衣裙逶迤、步下生莲,仪态极其美好。众人骤然撞见宫中贵人,却不知底细,心中明明有些焦躁,只望她能快些过去。可她款款行近之时,少年们观其步态,嗅到她衣上花香,却又隐隐期待她能驻足一问。
而她的脚步竟当真停了下来——却是在如意和徐仪跟前。
众人心想果然是这二人……毕竟宫里的贵人眼睛也不瞎,一面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如意这边却并不是会让人艳羡的局面。
她正同琉璃对视着,因察觉到琉璃眼眸中不怀好意的轻蔑笑意,她预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么,心里隐隐感到恼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着棋,旁边棋盘上有人不想下了,临走前莫名其妙的要来掀你的棋盘一眼。
琉璃不愿读下去了,想要退场,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临走前反戈一击,也不要紧——毕竟她也受了许多委屈。
可她若只因为这些,就要将如意继续读书的机会给毁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争。
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视着。
众人隐约觉着气氛哪里不对,却又不敢抬头确认。正要窃窃私语起来时,张贲开口道,“公主殿下。”
众人俱都一愣,这才想起张贲也同徐仪、徐如兄弟站在一处。又想,这果然是位公主。只不知道……
“表哥。”
这脆脆的,娇气中带些蛮横的嗓音一出口,众人心里都是一凛,俱都坐立不安起来。
刘峻不由就抬头望过来,琉璃察觉到他的目光,只用眼角轻蔑的一瞟。刘峻立刻满脸通红,一时心乱如麻起来。
因张贲这一打岔,琉璃终于不再继续针对如意。
此刻郭祭酒也终于从屋里出来迎接,他面色也略有些尴尬。
身为国子学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无意”中得知沭阳公主改名易装,在幼学馆里读书。此刻她偏偏将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来为他祝寿,究竟是抬举他还是为难他,郭祭酒也不是没猜度。
但不管小姑娘是来捧场还是闹场,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慈祥大度的领受,若不能引以为荣,便只能一笑置之。
谁让这既是个小姑娘,又是个公主呢。
琉璃却并没有失礼,她依旧对郭祭酒执师礼,屈身下拜,脆声笑道,“学生来贺先生寿辰。”
郭祭酒当然不敢受公主的礼,忙扶住她,道,“不敢……”
琉璃自称学生,他既不能否认,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认,便只干笑着吩咐身后女眷——琉璃指明要见他,他不能不出来。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却不好亲自接待公主。干脆便劳动夫人出来——道,“请公主去里头说话吧。”
琉璃却道,“学生便不进去了。今日前来,一为贺先生寿,二也为与诸位同窗道别。这一年来在国子学中,承蒙先生教导、同窗关照,我确实学到了许多道理。”
她略顿了一顿,底下众人想到她所说“关照”、,纵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也一时汗出如浆,燥乱不已。
琉璃便轻轻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后我便不再馆中读书了。不过,纵然离开师门,这些情谊我也断不敢忘。”
郭祭酒虽不知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出氛围异常,便道,“殿下白龙鱼服,若不是今日点破,连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馆中读书。同窗间固然情谊深厚,可过于熟悉、亲近了,也难免有一二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不要计较。”
琉璃笑道,“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鱼本为人所射也。纵然同窗有所失礼,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计较。”
郭祭酒听她这么说,也不是该忧虑事情比他想得更严重,还是该宽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只含糊的笑应了几句。
所幸琉璃果然没打算久留,话说完了,便道别,“我在这里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
众人不觉就都松了口气,纷纷恭送公主殿下。
琉璃见他们如此,心里又觉着不解气,目光扫过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对郭祭酒道,“馆中我的妹妹……弟弟,还烦劳先生多多指点。”
琉璃尚未走出院门,便听见身后嗡嗡的议论声。她能想到这些人日后如何互相猜疑,不觉心下大快。
然而再想到这数月来在国子学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别,心中复又爱恨交加起来。一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她将那些隐隐的怀念悉数按压下去,只任愤恨和委屈溢满内心。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去。
☆、第二十九章
沭阳公主的弟弟就只二皇子萧怀朔一个,天子令秘书监徐茂和尚书右仆射范融教导他,他没必要就国子学读书。且二皇子领石头戍事,掌管京师守备——虽说外人大都觉着他只是挂虚衔,实务自有佐吏、幕僚们来处置,但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国子学也不能收他。
因此就算沭阳公主及时改口说是“弟弟”,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她说的还是“妹妹”。
众人虽不知道沭阳公主有几个妹妹,但提到她到底妹妹,众人率先想到的就只有当年和她一道在襁褓中受封的舞阳公主——毕竟这两个公主年纪同他们相当,而他们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雀屏中选,成为她们其中一人的夫婿,自然有意无意的就得知了不少消息。
按着舞阳公主的年纪,她很可能真的也在幼学馆里读书。
……究竟谁是舞阳公主?
馆内众人各怀心事,纷纷数着可能的人选——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没确认确实是某家公子的,都被怀疑着。
但是不论是谁,首先怀疑的人都必是如意,而数过一圈之后,最后怀疑的那个也还是如意。
无他,太好看了。
早先虽也觉得她生得美,但因为有这么个常识在——女子不能入国子学,故而众人都没多想。何况当今世家以柔弱为贵。大约是为了同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们区别开,如今的少年是越发的矫枉过正了。既以上进心为耻,自然不会勤修文武艺。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车坐褥、凭人搀扶,一个个养得柔不胜衣,“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以此为清贵美好。
又好娈童,觉着女子美不出他们要的那种韵味来,便选容貌姣好的幼童养做柔弱女子姿态,用来狎昵亵|玩……时风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么奇怪的?
先前有些人不愿意亲近如意,也正是因为如此——太美了,且体态又无寻常世家子弟的虚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轻盈俊俏。略大些见惯娈童的少年很容易对她生出狎昵之心来,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贵、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还是远远避开为好。免得不经意间做出什么失礼的举止,惹得麻烦。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来,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样。嗓音也不同。
此刻骤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层纸,众人意识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姑娘,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如意。
虽不敢明目张胆的点明,但目光还是不经意间便都飘向了如意。
如意只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