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汀兰安抚他道:“我说了,子为父掩,算不得错,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祁令瞻说:“虽算不得错,毕竟伤了照微的心。”
容汀兰点头,“是啊,那是因为照微曾待你比亲生哥哥还要亲密无间,凡事依赖你,信任你,愿意托付生死、共谋大事。所以她从未想过你会骗她,如今你为父掩罪,她尚伤心至此,将来你若为妻子而算计她,你要她心里如何受得住?”
祁令瞻截然道:“我绝不会为旁人而谋她,倘我有欺瞒她之处,也绝不是为了害她。”
容汀兰说:“这句话,如今照微未必肯信你。”
祁令瞻问她:“所以母亲也不信,是吗?”
容汀兰默然不答,用一种哀怜而无奈的目光望着他。
十数载抚育,她已视祁令瞻为己出,但在她心里,却永远无法越过照微。她能以母亲的心胸原谅他在钱塘时的欺瞒,却不能原谅他辜负了照微的信任。
思及此,她说道:“至锐易折,过信则伤,非止夫妻、兄妹,人人如此。倘照微以后不再视你为至亲至近,反有可能会对你多加容忍,你要与相府交游也好,要娶姚家女儿也好,她不会怪罪你的。”
此话温和,却如一柄无形的利刃,正中他心中最柔软易伤的地方。
明明酷暑未消,他身披厚重粗麻,仍感觉浑身冰凉。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竟比听闻父亲坠崖时更令他无措。
祁令瞻缓过脑海中一阵嗡鸣后,慢慢出声问道:“母亲的意思,是不想再认我为子,也让照微不再认我为兄长,是吗?”
“不是这个话,子望,你不要钻牛角尖。”
见他垂着眼,雅致的面容呈出冷漠的病态,容汀兰心中暗暗叹息,走到门边让人传来一盏茶,亲手捧给他。
祁令瞻俯身接过后道一声谢,薄如宣纸的白瓷盏捧在鸦色手衣中,在容汀兰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轻颤。
他抿过一口后,将瓷盏搁在一边。
容汀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宽慰他道:“事父母以孝,待手足以仁,能做到如此,已是君子之德。世上做兄长的,无须做到你待照微这般,否则我怕你如今待她太好,将来再有今朝欺瞒事,你们连面子上的兄妹也做不成了。”
她想让他做个寻常所见的兄长,祁令瞻兀自在心中苦笑道,只怕如今已经晚了。
他心里隐隐有预感,将来他与照微绝不会以温吞的关系收场,他们之间,或相厌如仇寇,或者……
或者怎样,他不敢想,容汀兰面前,他不敢以此妄念饮鸩止渴。
是以只好按下心中不甘与酸苦,应声道:“母亲的话,令瞻受教。”
容汀兰见他心中有数,便将此事揭过,两人又商量为永平侯治丧的事。
永平侯坠崖的消息传回京后,天子追封其为太师,又命翰苑与三馆学士为其拟定谥号,曰“玄悫”,在其身后事上显尽恩遇。因此礼部与鸿胪寺皆不敢怠慢,永平侯夫人尚未回京时便开始筹备丧礼,如今只需请她过目各项流程。
做给外人看的事好说,难办的是永平侯府里的事。
祁令瞻也劝容汀兰不要回府,“太后既有安排,母亲安心住在宫里便是,侯府的事有我,我会向老夫人言明,等到父亲出殡前一天,您再回府也不迟。”
容汀兰缓缓摇头,说:“哪有躲在小辈身后的道理,侯爷虽然已去,孝道不能偏废,我明天便回侯府。”
她认定的事,同样也是劝不得,祁令瞻离开坤明宫后,沿着朱墙夹道往福宁宫的方向走,心中怅然地想到:至诚而不容瑕,这一点上,照微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他往福宁宫中去请见皇上,却在垂廊处遇见内侍省押班张知。张知看见他,朝后苑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太后娘娘在此处?”祁令瞻问。
张知点了点头。
“还有谁?”
张知的面色有些古怪,抬了抬自己脚尖,他穿了一双镶织薄纱乌金靴。
“薛序邻?”
张知又点了点头。
祁令瞻想起来,今日是薛序邻为皇上讲经筵的日子,他在此处也正常,只是经筵的时辰早已结束,看张知这挤眉弄眼的姿态,后苑想必是有什么古怪。
他心里生出几分焦躁。
刚听罢容氏的告诫,他要做个懂分寸的兄长,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但他始终觉得不甘心,他怕他今日走了,以后更没有与她相见的勇气。
祁令瞻沉吟片刻后,突然抬腿往后苑的方向走去,张知欲拦未果,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
大暑已过,立秋在望,正是草木葳蕤繁盛到极致的节气。
福宁宫后苑里绿树掩映丛花、修竹密隐歌鸟,更有御中新栽培的茉莉如雪,沿着假山石径隔步陈列,人缓步走在其中,袖角袍带皆是凉馥沁人的茉莉香气。
只是祁令瞻如今并没有赏花的心思,花香风流,反而更令他心中不安。他沿着小径绕过假山,却看见湖边临水亭外立着许多内侍。
内侍绕亭而立,照微端坐在亭中,身着素白色的褙子,乌发高髻里簪着同样雪白的茉莉与秋白菊,如墨纸剪出的一袭美人影。
薛序邻确实也在场,却没有她这般从容闲适。
亭外摆着一张长凳,薛序邻除了官服、摘了乌纱,正被两个内侍架着按在上面伏着,另有一人从旁挥鞭,一扬手,蛇皮鞭甩在薛序邻身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
照微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拾起桌边的酽茶漱口,见薛序邻始终绷着脸一言不发,心中既觉恼怒又觉无趣,抬目看向远处。
一偏头,看见了负手站在竹丛旁的祁令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