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不好,莫尼。她......
弗雷德里克迅速将烟放在唇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们结婚后没多久,她就开始频繁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起初我以为是由于流产的缘故。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但我们一直没有得到上帝的祝福。再加上战争的开始,本就影响了很多人心智。
等到她的状况干扰到她的工作,我才注意到她的问题很严重。她变得难以预料,经常情绪失控……有时还会对我人身攻击。
我试图隐瞒她的病情,连她的家人都瞒着。到最后,我不得不寻求医疗救助。她被诊断出患有躁郁症。
阿蒙瞠目。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
是的,莫尼。你知道关于精神失常者的政策会是什么。
可是,她怎么......怎么会......阿蒙问道。
在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中,英格丽德......怎么会是她?
她一直都有点奇怪...这也可能是她躁郁症底色的一部分。我总在想,她的家族是不是也有这种病。但我不敢进一步深入调查,担心会将她的病情公之于众。
英格丽德自己都不太明白。她经常忘记时间,忘记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背后的原因。她的症状过于明显时,我先是把她安置在乡下,由护士照顾着。没过多久,政府开始大力实施安乐死计划。我不得不冒着风险,把她送到瑞士的一家疗养院。
你如何把她送到瑞士?
那真得太难了。大量的贿赂、买通黑市与秘密渠道。你知道,即使是在战争期间,要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阿蒙突然想到海伦。
「是的,总会有渠道,只要你处理得当......」
我确保英格丽德能得到持续的照顾。说实话,飞越俄罗斯上空的时候我就想死掉。在空中被炸成碎片,也是一种幸福......
阿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握紧的双手。
我会恳请叔叔把我派驻到俄国边境。回维也纳对我来说太难受了。弗雷德里克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你想求死,对吗?阿蒙问道。
求死?哈......莫尼,长久以来,我就根本没活过。跟英格丽德一起困在隐秘的地狱之中。我想,这是我为自己的罪孽付出的代价…
一滴泪水从弗雷德里克的脸颊上滚落下来,随及他把头转向窗外。
他是在请求原谅吗?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吗?现在的我感到满意了吗?
一切皆是如此的虚无。
两人彼此无言。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后座上,阿蒙感到浑身乏力,仿佛自己恸哭了好几个小时。然而他的头脑却很清醒,无数的念头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重又浮现出来。
母亲和叔叔相继离开后,阿蒙从没将自己的情感和信任交予他人。即使在学校,阿蒙也和大家保持一定的距离。某种程度上说,军旅生活很适合阿蒙。他的日子被无休止的操练填满。闲暇时间则在声色犬马的喧嚣中度过。他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没有人知道真实的阿蒙。
直到他与英格丽德那双精致的眼睛对视的那天,阿蒙才放松了下来。英格丽德完完全全占据了阿蒙的身心,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点。她不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拥有不可思议的智慧和聪明。她和阿蒙都耽溺情爱,繁忙的工作中只要一有时间,两人就会在床上激烈地翻云覆雨。他们同样热衷于为第叁帝国献身,和她在一起,非常契合他作为纳粹德国党卫军军官的生活。阿蒙信任英格丽德,无法想象没有她在的日子,哪怕少一天也不行。向她求婚的那一天,阿蒙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组建一个家庭,获得前所未有的稳定感。
一想到英格丽德如今的样子,阿蒙不禁打了个冷颤。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一面?阿蒙试图梳理过往,却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他人生的那一篇章似乎被自己刻意抹去。讽刺的是,他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天他试图射杀弗雷德里克。事发后,阿蒙立即离开奥地利,前往德国,他无法忍受自己所受的屈辱。在得知英格丽德同弗雷德里克结婚的消息后,他暗自诅咒他们的结合。这一次,阿蒙彻底关闭自己的情感闸门。
阿蒙望着窗外,试图回忆起英格丽德。知道她的近况后,他不禁想起他在安乐死计划初期目睹的一位精神病人。种族净化对第叁帝国至关重要。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激进的奥地利纳粹活动家,现在丧失了理智,被视作为浪费资源的废物。
「我能做到跟弗雷德里克一样吗?」
出乎意料,他觉得自己不会。
「但,若是海伦呢?」
他冒着一切危险让她呆在他身边。准确来说,是阿蒙把她勒索到奥地利。如果她还有选择的余地的话,绝不会跟着他。或许她跟他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愉快。但不管喜欢与否,海伦依旧和他在一起。她从未背叛过他的信任。甚至,她也救了他的命。
「多么讽刺啊...我竟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一个犹太人......」
阿蒙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坐垫上。如果他最后娶了英格丽德,阿蒙便不会去波兰。他也不会得到普拉绍夫集中营指挥官的职位。他不会在一列等待成为佣人的女孩中遇到海伦。阿蒙想着那些在英格丽德之后的女人。她们的面容模糊,似乎是一个个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人。
「分文不值的女孩...」
最后,只有那一个人。
「海伦...」
阿蒙打开前门,走进公寓。海伦站在椅子上,正在为客厅的一扇法式木门安装上新的窗帘。看到她,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如同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海伦转身看到指挥官,迅速从椅子上跳下来。
阿蒙脱下帽子,海伦跟往常一样,伸手准备接住。但阿蒙突然反悔,重新带上帽子。
我们去散步吧。我想锻炼一下。现在就出发,在空袭警报前回来。
海伦犹豫了一阵,但很快就点点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拿上自己的外套。
几分钟后,海伦发现自己正和指挥官走在维也纳傍晚的街道上。他的步伐变快了。一个月后,他就无须借助拐杖,海伦抬起头来,看到傍晚依旧明亮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初春空气中的温暖甜蜜。又一个季节即将到来。她的生活也在继续......和他一起。
海伦的胳膊突然被指挥官粗暴地往后拽,、与此同时,一辆汽车鸣笛驶向海伦。它从海伦的脸旁疾驰而过,离她只有几英寸远。海伦差点摔倒在地,但阿蒙及时抓住了她。
你疯了吗?看着路!阿蒙责备她。
海伦感到无比的尴尬。白日做梦的白痴......她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指挥官。走了几分钟后,他的脚步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店铺招牌。
「书店?」
指挥官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海伦跟着他走进一个舒适的小空间里,周围都是高高的书架,书架上的书一直堆到天花板。海伦看着指挥官在书架间走动,扫视着陈列在他面前的众多书籍。海伦也环顾四周,手指触碰封面,阅读它的德语书名。海伦并不知道指挥官曾来过这儿。阿蒙思忖中枪那晚,他买的那本书最后落在哪了。也许还在他的车里,不得不被一并拖走。他拿起之前买过的那本书。
阿蒙转过身,并没有看到海伦身影。他走过两个书架,发现海伦正在看书。阿蒙喜欢偷偷看着海伦,观察她处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他知道她在躲避着自己,她从没有在他面前笑过。和阿蒙一样,真正的海伦被掩藏了起来。在这短暂的私密时刻,阿蒙得以看到海伦毫无防备的样子。她脸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当他逐渐靠近,海伦抬起头来,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高墙再次出现。阿蒙有些难过。
你喜欢那本书吗?
海伦捏着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指挥官不会因为回答错误而揍她,尤其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但每当他询问,她都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对他的恐惧要持续到何时呢?
阿蒙上前一步,从海伦手中轻轻接过书。他走到书店老板坐着的前台,买下了两本书。海伦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完整个交易过程。
阿蒙一言不发,转身把书递给海伦。直到她认出那熟悉的橄榄绿色封面,海伦才清楚指挥官购买另一本书的含义。他在用自己奇怪的方式送她一份礼物。海伦跟着他走出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