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官镇是中原地区最后一所渡口,向西出了祁官渡,就是正式踏入了西南边境,也离他们要去的苗疆八万大山更近了一些。
这是一座热闹的镇子,入镇之前霍坚特意停下了牛车,一行叁人都稍事伪装,防止一进镇子就被敌人认出。
没错……叁人。
霍坚拗不过辛秘忽如其来的古怪脾气,她几乎是冷笑着同意了让那个男人随行,只是不准他坐自己的板车。
他只能坐在板车旁的轱辘罩子上,又狭小又颠簸,但这人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道谢。
然后他自报家门叫张瑞。
骗鬼呢?这种土气又平淡的名字怎么可能被用在这样一个分明有正统武学教育的年轻人身上?尤其是玄鸟周氏掌朝以来,大历都以雅致的名字为荣,就连屠户家的小儿子在入学堂之前都会起个文邹邹的拗口名字,华丽无比。
“张瑞”这种隐隐藏藏的态度让霍坚看他更不爽了。
但不爽没用,做决定的又不是他。他只能闷头赶着牛车,听着身后辛秘和这个“张瑞”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
从最平淡的“幼时读过什么书?吃过什么菜?”一直说到各种复杂的治国之论、水滴与大海,云雾与山林……
他不知道这两人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但他能听出来,辛秘现在很……亢奋。
倒也不是纯然愉悦的亢奋,但她几乎全身心地投入了这番唇舌之间的战争中去,遮阳的大叶子不打了,整个人也不像上午那样脱水蔬菜般蔫蔫的,甚至……
他有些狼狈地抿了唇,在烈日的暴晒下额角沁出汗珠,下颌线僵硬绷紧。
之前辛秘是第一次坐牛车,还是这样简陋的牛车,她又是新奇又是挑剔,一会看看这一会摸摸那,对他驾牛车也很好奇,不停地探头来看。
然后就是颐指气使地批评个没完。
“这劣等木板,几乎要将我衣服勾花了。你就只能买得起这样的料子吗?”
“呵,犍牛,慢如龟爬,不若改名叫爬牛。”
……
她在辛氏做神时很不爱说话,即使变为凡人后也不是话多的,像这样活泼的时候不多,几乎每次都是关于什么新奇的东西,喋喋不休地批评个没完。
但如果她真不喜欢,以她的脾气早该一言不发皱眉才对。
霍坚对她这种好奇的探索一直持支持态度,从前他就是她身边唯一一个会因为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而偷摸买路边摊小零嘴的人,现下二人独处,他几乎是放纵辛秘在一切安全范畴内的探索行为。
虽然这样说有些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这样想……但有些时候,霍坚是真切地觉得孤零零坐在辛氏老宅小亭子里的狐神,是有那么一点可怜的。
太过漫长的岁月一成不变,丛日升到星垂,像一潭无风的水塘,只有潮湿的浓雾,即使开花都是漫长不变的孤烈。
所以,她每一次对他带她见识的新东西挑叁拣四时,他永远都是温和地应和着,回答着好奇神明的一切不着边际的问题。
现在她仍然是好奇而活泼的,悠软的腔调连珠炮般在他背后响个不停。
可……他并不为此而高兴了。
相反地,甚至有一点生气,还有些无力。
他压抑着这种不该存在于他胸中的苦闷,兢兢业业地做好工作,避开了每一块石头和坑洞,让牛车走的稳稳当当。
——一直到进了祁官镇,这种情绪忽然爆发了。
导火索是城镇关隘内的路边摊小吃。
还没进到镇子里,那种各色肉食杂糅的霸道香味就远远地传了出来,辛秘精神一振,连虚假寒暄都懒得做了,干脆利落地单方面斩断了话题,转头去看着那些小摊贩的手。
这里靠近西南,离桑洲距离已经很远了,所以这里的食物大多在她眼里很新奇,她从防风的长长披袍下面露出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
金黄的肉丁,看起来被炒得焦焦的,中年老板大手一挥,满满一铲子肉丁被倒入一盘红红的菜色里,有些呛鼻但是极为鲜明的味道传了过来,辛秘一边小小地呛咳着,一边忍不住流口水。
还有有些奇怪的白色团子,像桑洲也有的糯米团,但是里面包着油润酥香的肉馅,摊主宽厚的手掌沾了油,将宝藏收拢在胖嘟嘟的白色粘团里,又用一片巴掌大的叶子将那些团子包起来,乳白与碧绿,娇艳欲滴。
还有一锅浓稠红色的汤汁,汤面飘着丰盈的油花,一串串竹签在油汤上冒头,其上穿插的食物被牢牢藏在红油汤底中,炖煮得上下沸腾。
食客们就随性地坐在油腻腻的桌椅上,任意伸手拿一串来吃,上面的内容物千奇百怪,但是每一种看起来都很好吃,食客们一边冒汗一边又吃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