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当久了,大多有一种感觉——前半月的陛下唱黑脸,后半月的陛下唱白脸。
封琰耐心地听薄尚书放完屁,道:“问案之前,朕先说几条——”
“其一,大魏裂土是因为先帝昏暴,十几年前朱明在北国起事时,秦姝还只是个小娃娃;”
“其二,朱明想打大魏,无非是想要师出有名,莫说秦姝,就是换只母猪,也能挂在旗杆上打过来。洛郡屠城之事,名为替啸云军报秦国公之仇,实际上是断啸云军后路,让他们与大魏彻底结仇,就不会再有叛离之忧;”
“其三,你说因为秦姝之故,大魏日日为北燕所威胁……你是刚从哪个坟包里跳出来的,今年是什么年份?谁威胁谁?”
薄尚书一噎。
确实今非昔比了,三王乱时的北燕的确是强横无比,但末期就被封琰揍回了北燕,还险些奇袭燕都成功。
如今两国实力对比就更不用提,短短几年,大魏的军事、钱粮、人才全面中兴,现在害怕开战的是北燕,不然也不会答应把那西陵公主送来了。
他刚才那么说,岂不就是在嘲讽皇帝是个像先帝一样没用的东西?
一股苦水泛出来,薄尚书道:“老臣绝无此意,只是心系江山,先天下之忧罢了。”
封琰总算体会到了夏洛荻的感受。
叫你交代案情,你说一车废话,谁叫你抒发思想感情?搁那写檄文呐,想写去翰林院混啊。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就把这个刑部尚书外调,面上仍是说道:
“那就别说这些花里胡哨的废话,刑部论事要言之有物,这一次朕饶你,没用下一次。现在,说案子。”
第71章 秦氏
泰合九年, 朔北侯朱明叛逃北国,占据北国三十二州,立国号为燕。
魏皇封逑本欲多次讨伐, 无奈各大拥兵的藩王先后以朝中有奸佞之由行割据之实,其中赵王封迁、韩王封述先后于泰合十年入京, 软禁失去军权的魏皇封逑,但谁坐天子位, 双王相持不下。大魏的内乱使得新立的北燕用短短几年内站稳了跟脚, 拥兵三十万,意图一雪前耻, 隐有虎视鲸吞、改朝换代之势。
彼时大魏朝廷常有守将隔江谩骂朱明凭媚上而窃国, 北燕民间也颇有微词。便有谋士献计说:如今大魏镇国公秦啸膝下有一对不世出的佳人, 以才貌雅闻于天下,陛下不妨以取此双姝为名,否则便挥师南下以取之。燕强而魏弱,大魏朝廷若应下, 便是与守卫两国防线镇国公秦啸结仇,等同自毁长城, 倘若不应,我北燕也刚好师出有名, 此之谓一石二鸟之计。
北燕使臣到得炀陵,将此事昭告于大魏,若逾期见不到那二秦姝,便要挥师南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北燕下的离间计, 但仍有偏安派认为不过是两个小女子罢了, 交出去便交出去了, 换得大魏安宁才是至为紧要的。炀陵商议了两日, 便一连三道诏令催促镇国公秦啸写家书将秦姝带来炀陵等候处置。
秦啸接令之后并未从命,一来是他年纪大了,两个孙女都是心头肉,打心底不愿将年幼的孙女交出。二来,便是这些诏令说不准到底是谁发出的,毕竟赵王、韩王如今软禁天子,多半乃叛臣与鹰犬所定,非出自于正统,双姝去了炀陵保不准是个什么下场,为了维护他们的面子被毒死也说不定。
如是这般一拖二拖的,北燕便已经沿江布下二十万大军,便有谣言说秦啸不是不想献出双姝,而是想留着做秦家向北燕的投名状。随后便派了监军前往啸云军部,不知何处查得一封通敌信,炀陵方面震怒,咬定秦啸要谋反,便勒令他进京解释。
“……国贼秦啸一入炀陵,便被剥了军权,没几日便畏罪自杀而死。在这之后,果不其然,他的副将公西宰带着十万啸云军哗变,杀了朝廷的监军,把江上防线对着北燕中门大开,让那虎狼之师入我大魏如入无人之境!”
薄尚书将那旧事一一道来,面上压抑不住地激愤:“彼时陛下远在灵州为藩王,怕是没有亲眼目睹燕军之恶行,他们大多轻骑简从,每打下一座城,便劫掠百姓、烧杀青壮,端的一副蛮夷做派,更遑论在澄洲、青州、洛郡的屠城之举——”
他洋洋洒洒一大篇讲到这里,闻人清钟忍不住提醒道:“薄尚书,陛下让您讲案子,这已经是第五次跑题了。”
这个薄尚书实在很爱借题抒发感情,说案子归说案子,前情提要非要从泰合十年的旧事铺垫起来,直讲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到秦不语身上。
“这就到了。”薄尚书不满地瞪了一眼闻人清钟,道,“臣昨日截下裴侍郎夹带的卷宗后,也是大为诧异,没想到前大理寺卿的夫人还有这么一重身份。虽然裴侍郎狡辩说同姓者如过江之鲫,但臣去了户部一查,发现这秦氏顶替的是一个同姓歌女的身份,不知怎么地就混到了如今这个地位,也不知是哪个一手遮天的乱臣贼子给通过的。”
“是朕。”封琰道。
薄尚书道:“对,是……啊?”
虽是今年见到的秦不语,但封琰知晓她的事却是在很久以前。
“启明二年,夏洛荻刚任大理寺卿,查到一桩拐子案时,追查到江南那边,查出幕后有官商勾结掳掠女子孩童发卖的内情。当地豪强设了鸿门宴请她,席间叫了歌舞助兴,这位秦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因有求死之念,为她挡了杯毒酒,这才变成个哑子。”
当时夏洛荻是怎么说的?因受此女救命之恩,请陛下赐婚。
封琰当时没理由反对,答应下来之后当晚彻夜难眠,狂躁了好几日,叫太后连夜喊他去相亲……然后他就推给封瑕了。
现在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问题,是夏洛荻有大问题。
“秦夫人的良籍是朕赐的,要查自去户部再查,你只管说秦夫人和那二十几条人命这一节。”
本想攀咬夏洛荻一波,被皇帝一口怼了回来,薄尚书也只得道:“这就要提到泰合十三年,镇国公秦啸畏罪自杀后,朝廷震怒,洛郡秦氏受株连被判夷灭三族。炀陵派官军到了洛郡执刑时,发现那洛郡秦氏一族畏罪潜逃,好在有良民指路,这才在小道上讲其截下,并依照旨意就地处斩。”
“那大小秦姝也在三族之内,为何却被单独留下活口带回?”封琰问道。
薄尚书道:“这,或许是时局所定。万一燕军兵临城下,朝廷手里也好有个筹码。”
啧。
封琰听到这儿,心中难免又例行地鄙夷起了先朝。
老封家的人是个什么德性,他可太清楚了。嗜色如命的何止先帝,同胞所出的赵王、韩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定是想霸占那双姝。
薄尚书继续道:“据臣提审仇老六得知,当年他以韩王麾下身份前往处刑秦氏三族后,奉命将那大小秦姝带回。路上途径驿站休息时。仇老六因被打发出去喂马,幸免于难,等到他回驿站时,远远便见驿站起了浓烟,进去之后发现这秦氏不知用什么法子灌醉了二十几个官军,待他们神志不清时,用金簪刺入耳中,再以石头砸簪尾,杀光了所有留守的官军!此女当真为毒妇!”
有年轻的官员不由得“啊”了一声,听薄尚书描述,只觉得耳中隐隐作痛。
“陛下,臣良心发现说句公道话。”闻人清钟笑道,“若臣是那秦姝,家破人亡后,眼看着都要被送给权贵当玩物了,就算把眼前的人都活片了也在情理之中,这可不能算恶毒,最多算被仇恨迷了眼。”
薄尚书道:“那她还可以自尽啊!学学古之烈女,好歹博个家族体面,也不至于如今留有这般恶名。”
……她都没家人了,哪儿来的体面。
闻人清钟自认是个成熟的狗官了,一闻这股爹味,便果断放弃说服世上傻逼的志愿,道:“我竟没想到还有此等妙法,还是尚书大人平日里撞柱进谏多有心得,对生死看得这般开,失敬失敬,这就闭嘴。”
封琰就不一样了,从薄尚书开始散发恶臭就开始拿出考评册看他的政绩,一看果然狗屁不通,只因是先朝留下的老臣按资历才坐到这个位置,心底自动在他名字上画了个死叉,道: